第二十五章撞船
那支桃木簪的雕工不亚于专门雕刻的师傅,甚至因为昼玉所绘图样出色,称得上上品。
其实坦然言之,对云薄,她的男女之情几乎近无。她那时不懂,枕兰还撺掇,便以为对才华容情的欣赏便也是男女之情了。
后来她自己都分不清了,云薄似乎成了一个目标,云薄说要娶她的时候,她并非悸动,而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豁然开朗,似乎是遇见一个很想打开的箱子,里面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终于打开了。
但昼玉不同,之前在人群里遥遥遥遥一拜见过一次,未曾细看,可认真看他的第一眼,清润缱绻,如沐春风,她知道自己心里的心绪那是什么。
她嫁入东宫那日对云薄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马车到了顾府,顾怜幽刚下车就听见吵吵嚷嚷,下人欣喜若狂地说大公子回来了。
顾怜幽的动作一滞,不敢置信地飞奔进前厅。
顾棠真果然立在堂中,顾怜幽鼻头一酸冲上去抱住了顾棠真:“大哥!”
上辈子顾棠真久在边关,聚少离多,她殉城之前,已是五年未见顾棠真,听说他破了相,西晁人为羞辱他,一刀从额头划到胸口,从此风华绝代的小将军便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鬼,可是她最后都不知道大哥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顾怜幽红了眼,抬起头看向顾棠真,一张略微峻黑却挺拔清瘦的面容,遗传自母亲的柳叶眸清亮,眉眼灼灼,仍是风华正茂,少年英气比她更盛,哪怕肤色被晒黑些许,亦掩盖不了遗传自母亲的极盛容貌。
她看着顾棠真那张毫无伤痕的脸,滚烫的眼泪不自觉落下。
顾棠真也只当是自己去了三年,未曾回家,让妹妹担心了,他扬唇笑了,少年整齐的贝齿白如玉梗,毫不留情地笑她:“三年过去,还是那个小哭包。”
顾浓云却“切”的一声别过脸去,似乎看不起顾怜幽哭哭啼啼,只是眼底的欢喜骗不了人。
可顾怜幽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上辈子这个时候,大哥明明没有回来,按道理来说,应该是大哥立功,要进京受封骠骑将军才回来。
为何此刻竟回来了?
果不其然,顾棠真摸了摸她的头,笑容轻逸道:“往后你便不必如此担忧了,大哥受太子殿下所召,升为中郎贴身保护太子殿下,几乎每日你都能见到大哥。”
顾怜幽的指尖微凉,一瞬间愣住了。
昼玉所召。
竟是昼玉所召?
顾棠真以为她高兴傻了,轻笑道:“今夜大哥想坐游船从渭川上走一遭,看看上京变化,你愿意陪大哥一起吗?”
顾怜幽低下头,掩起心绪异样,只是红着眼重重地点头。
夜色阑珊,岸上却灯火辉煌,顾棠真一身墨色衣衫立在船头看着上京,无比渴慕地看故乡三年以来的变化。
川上画舫相对而行,本隔了不会相碰的距离,却没想到对面的船竟忽然失控撞了过来。
画舫明显一抖,顾怜幽险些没站稳,连忙握紧窗框。
事发突然,两艘画舫急泊。
船上的人连忙下船,一时人影参差,声音喧闹。
随侍立刻护着昼玉下船。
顾怜幽也被人匆忙叫下来,行走时耳坠掉落,坠在人群里。
随侍们为昼玉清路,挡在昼玉周围,昼玉抬步,脚下却踩到一物,他垂眸一扫,无言观色连忙捡起,恭敬道:“想是谁家的姑娘仓惶间掉了首饰,奴才这就着人去问问。”
昼越本不欲理会,但明灯一照,他看清了那只耳坠。
清透冷冽,宛若泉溪。
他眸子浅抬,面色淡漠:“给孤吧。”
忽然听昼玉开口,无疑不敢多问,连忙双手将玉坠奉上。
时隔数日,再次见到这只耳坠,昼玉依然一眼就认出来。
顾家的人本是怨气十足,吵吵嚷嚷,大夫人朱氏叹气下船,顾浓云也不耐烦地扶着幕离,下人们看主子们不顺心,更是添油加醋替未开口的主子们阴阳怪气上几句。
不知是哪家的画舫,竟然冲撞到廷尉府上来了,当真是不长眼睛。
主子们听得心头微畅,才面色松了些。
泊船之处是水榭戏台,此刻受了惊的众人都在此处休歇。
心里憋着气,等着那个始作俑者出现。
直到细竹帘帐被随侍躬身撩起,看见来人的一刹那,朱氏拿握茶盏的手霎时一顿,顾浓云面露错愕,秀丽的脸煞白。
而顾怜幽后知后觉地抬眸,顺着众人视线看过去。
冰白寒水光粼粼照水榭上,向堂上走来的年轻郎君一袭流云银丝狴犴白袍,手握坠清桃花玉扇,清贵如澹潋结寒,气度高华似海蟾孤白,一袭白袍谪仙之姿,如天光乍露,俊美惊人。
但没有人敢直视。
顾浓云和朱氏立刻伏首跪拜:“拜见殿下!”
顾怜幽也跟着跪下滥竽充数,低着头只看见矜贵的银丝衣袂从她面前走过。
昼玉走过众人,随意落座在高位上,清冷如玉的声音轻飘飘说了句平身。
年轻俊美并不能让堂堂储君的威严下降半分,哪怕此刻再年轻,骨子里都是坐镇江山十四年的帝王,威压感极甚,如冰雪倾压。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撞了他们画舫的人,怎么会是太子殿下!
直到昼玉淡淡开口,僵局才被打破:“今日扰顾廷尉家眷游船,是孤之过。”
朱氏正想揽说是顾家鲁莽。
昼玉修长白皙的手指从广袖内取出一物,轻轻“咯噔”一声放在了桌上,众人都心里也咯噔一声,朱氏声音哏在喉咙里。
昼玉漫不经心道:“此物当是顾家家眷遗失,不知是哪位家眷之物?”
突然来的转折让众人蓦然抬头望去,顾怜幽下意识摸了摸耳垂。
原本该戴着耳坠的地方空空如也。
顾怜幽无奈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勉强行礼道:“是臣女之物。”
只是昼玉却一直没说话。
顾怜幽好奇地微微抬起头来,却见昼玉正静静盯着她看。
那眼神深邃得让人心里没底,晦暗不明,似乎有暗雾在涌动,深深地从她身上望进去。
可昼玉却只是静静看着她,也未说什么。
太过安静,顾棠真抬眸悄悄看了一眼,却见太子殿下竟定定盯着自己的妹妹看,满堂人不敢抬头,而太子殿下的眸光就如此直来直往地审视着他妹妹,圣人眸灼灼,喉结滚动,丝毫没有要移开的意思。同为男子,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顾棠真行礼的手一颤。
太子殿下竟对怜幽有意?
昼越长睫微垂,移开了视线,语气冷淡道:“物归原主。”
随侍立刻将那只耳坠奉到顾怜幽面前。
顾怜幽接过:“谢殿下归还。”
朱氏的脸色微滞,不知是她错觉还是真的,余光中似见太子殿下定定看着怜幽有一会儿。
虽不知太子殿下是何意,可有些事情,已经是不言而喻。
虽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来,无论殿下如何玉人之姿,冷峻庄重,终归是及冠之年的年轻人,有些年少情愫是情理之中,之前赐顾怜幽玉佩,看来已有封妃之意。
昼玉拂袖起身:“孤尚有事,先行离开,今日之事,他日择赔礼送上廷尉府。”
众人受宠若惊,纷纷跪安谢恩,顾怜幽刚要弯腰,一只宽大的手掌却稳稳托住了她的手,熟悉的清润声音如江南烟雨濛濛而多情:“旁人跪,你不必跪。”
她骤然抬头望向他,他眸中温柔如此熟悉,是从前那般只将她一人放入眸中的专注,她刹那间都有些恍然。
他的瘦而宽大温热,修长玉指抵在她手上的时候,体温相传,有恰似前世亲昵的错觉。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怜幽。
看来二小姐…竟是要飞上枝头了。
昼玉抬步走了,可给众人的惊愕却是不言而喻。
尤其顾棠真,想都不敢想,可冷静下来一思索,他调回上京极其突然,该不会是因为二妹的原因?
顾怜幽借口要更衣连忙跟了出去,天阶夜凉,清寒的春风在夜间与烛火一同拂面。
她微微抬高了声音:“太子殿下留步。”
昼玉回身看向她,周遭侍卫立刻围在外圈挡住了二人。
他在夜色阑珊,人声低落处,眉眼亦清亮,却忽然笑了,一双圣人眸含笑时便如春水荡漾,多情勾人,他伸手从顾怜幽手中抽出方才那枚耳坠。
顾怜幽下意识要拿回来,昼玉却似笑非笑地抬高手,波光在玉坠中折射粼粼似泪光,顾怜幽伸手去抢,可是岸边路不平,她垫脚去抢的时候一个不稳栽在他身上,清荷浅淡冷冽的香气扑入鼻息,男子高大,胸膛宽阔,温热而似袒护万物,稳稳托住了她,旖旎的体温似水浸染入她的衣衫。
昼玉却没有回抱她,而是拿着拿耳坠自她的额头流连而过鼻梁,微凉的触感令人心头微悸,一字一句自薄唇中飘逸而出,尾音上挑:“这就是那对比我值钱的耳坠?”
顾怜幽下意识去拿,可昼玉却抬高手,迎风单手搂住了她,垂首在她耳边轻声道:“爱妃若想要,来抢。”
男子温热的气息细细拂过耳际,顾怜幽的脸竟控制不住地瞬间红了。
上辈子昼玉每每情迷意乱之时,总低沉呢喃地唤她爱妃,明明她是皇后,爱妃两个字从他薄唇中逸出的时候,她便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大抵没有人会信,谪仙神降的太子,清贵不可触犯的陛下,会有如此靡靡之态。
而昼玉的这些样子只有她知晓,没想到他如今竟仍如此唤她。
顾怜幽恼羞成怒,伸手去抢那耳坠,昼玉只是垂眸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喉结微微滚动,出尘绝世仿佛已经太上忘情,不染世俗任何情欲的玉面含春时,冲击过大,远比寻常俊秀男子更让人面红心跳。
顾怜幽下唇咬得发白,昼玉见她生气了才将那玉坠还给她,似哄孩童般宠溺道:“给你。”
他悠悠道:“今日故意撞了你的船,是我之过。”
顾怜幽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难怪明明毫无交集的两艘船竟忽然相撞,原来他是故意的。
夜色迷茫难以控制船只损毁程度,他是疯了么?
顾怜幽没忍住冷笑了一声:“太子殿下果然好手段,撞船,调我兄长回京皆是一气呵成。”
昼玉却微微收敛笑意,一双极清的圣人眸专注地看着她:“你那日的话,我听懂了。”
她平复着些微错乱的呼吸,竭力装作态度冷淡:“你听懂了什么?”
他轻轻浅浅地看着她:“无论谁在你眼中都是一样,东平郡王,云薄,我,在你眼中都一样轻,甚至不如一副玉坠,但正因为一样轻,你心中并没有云薄。”
顾怜幽对他的理解能力服气了,明明是轻蔑之意,他竟能读出这种意思。
可她刚要开口冷嘲热讽,却听见他清润的声音略微低沉道:“你前世数年不得见你大哥,我便调他回京,你怨我心软仁慈未能守国,可前世我守住了,这辈子更不可能失守,这辈子你不必做任何事,一切都让我来。”
昼玉的眸子在中天明月高悬下格外清明,亦温柔刻骨:“你不在乎,但是我在乎,你担心的一切,我都想替你做好,哪怕在你眼中,我已没了前世的份量。”
他不想再失去她一次了。
那五年,他过得煎熬,可上天竟给他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
他在月下看着她,二十岁的面容美得出尘,温柔的语气与神情,更恰如她前世为之动心时。
熟悉的感觉一碧入海般温柔地涌入心潮。
让她想起前世,他总是能懂她心中旁人不能懂的东西。
当初登基时,奉常与一众礼官劝说,说太子妃身负谣言,难为皇后。
顾怜幽心中难受,却也明白,礼法如此,哪怕她陪昼玉走过最难走的时光,恐怕她也真的不能为后,可当她小心翼翼问他时,他却抚着她的脸温声道,是,有人对我说太子妃不洁,但我更愿意相信,你是为了心中正义。
她自己几乎都要被谣言纷纷骂得不相信时,有一个人对她说,我信你是为了正义。
此刻他的眸子定定,如前世般,一见昼玉万里明。
没有人比昼玉更懂顾怜幽苦楚与细微心绪。
她为幽草藏匿于晦暗不敢见天光时,是神明如昼,怜她顾她,护她如千金之玉。让白昼明光一寸寸照进她卑微如草芥不被人重视的生命之中。
每每旁人诋毁,无论是说她身背流言,亦或是膝下无子,都有他说一句,皇后很好。
让风浪中所有不安定都趋于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