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桥
那时父亲刚刚过世,那时候的夜里的人也不如现在多,雨夜,更是人少。
雨珠闪出的光与霓虹交映在一起,芮阳孤零零地杵在天桥上。
蒋珑在路边待了大概两个小时,也就看着她在桥上站了两个小时。期间他装作无意的路过了三次。第一次芮阳没发现他,第二次,他跟芮阳打了招呼。
“你在这干什么啊?卖钱吗?”他知道芮阳爸爸入狱,想嘲笑来着。也没有什么缘由,就是感觉那样心里舒服些。
“等人。”芮阳微笑着认真回答。
“我带你去玩啊。”
“我要等人。”
“你等谁啊?”蒋珑不耐烦。
“冯周洲。”芮阳没看他,而是扭头盯着马路,“他去夏令营了,今晚回来。”
听到冯周洲的名字,蒋珑心里不悦,他天生和那个娘炮犯冲。眼前这个女同学也是奇妙,在班级里唯一的存在感就是跟在娘炮屁股后面,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他,可也没见她就是人家的女朋友。
“他不会来找你吗?要你等。”
“我不知道啊。就想等他。”
“蠢哦。”蒋珑张口骂了一句,走下天桥。走了一段,又有些留念,折回来找了个隐蔽处看着桥上的人。等了半天无聊,转头买了两瓶啤酒靠在路边喝了起来。
桥上的人在等,桥下的人也在等,可蒋珑知道,自己再也等不来爸爸了。
心里的难受泛开,那个忙得常回不了家的男人,以后真的不会再回家了。
从那时候起蒋珑就只会生气,就连爸爸死了也是在生气。你干嘛啊?是肘子不好吃,酒不好喝,老婆不爱,儿子不疼吗?既然你都舍不得,那么早走干嘛!
他抹了把发热的眼睛,坐在路沿上又灌了一口酒。以前他在外面玩,夜深了偷偷摸摸回家总会碰到爸爸,而后少不了一顿亲切的臭骂。
想着蒋珑又生气了,瞪了一眼桥上的人,心里暗暗诅咒她永远等不来想要等的人。
时间挂在手指,又淌到手腕留下淡淡的啤酒味。蒋珑喝完了酒,用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桥上的人。这时雨又渐渐下了起来,串着不少细小宝石的雨帘后是一道断章。
他脸颊发热,双眼通红,感受到一股由宁静中回味而来的情绪。就像躲在窗外看窗内的人在窗纸上写字,恶作剧的将窗户捅破,又在纸洞中看见了银河。
猛地一下,想要分享一种里外交映的趣味,蒋珑忍不住大喊一声,芮阳。
喊了以后那人没动静,哗哗的雨声突然在耳边炸开,蒋珑才回过神来。原来此时正是倾盆大雨。
他抱头逃窜,奔了大概一公里,才止住脚。
心脏如同一头公牛在胸膛横冲直撞,蒋珑清醒了好多,他环顾四周,找了家店买了两把伞。
雨夜十点多,他想家了,也想送芮阳回家。
快到天桥的时候,蒋珑看到了冯周洲的车,贴着学校夏令营大大的彩绘海报疾驰而过。
随即,他看向天桥。幸好,那人还在。
蒋珑抓着手里的伞往天桥狂奔,跑上楼梯才伏下身好好喘了两口气。等气顺了,又做出玩世不恭的姿态走过去,喊她的名字。
“芮阳。”
芮阳转身,看见蒋珑有些惊讶,又有些失望。雨水挂在她的瘦脸上透出一股子倔强。
“你等到他了吗?”蒋珑问。
她没回答。
几分钟的沉默。蒋珑咂嘴发出啧的声音。他生来讨厌她身上那种没遮拦的深情。
“我送你回家吧。”他将手里的伞递给她。
芮阳初初有些愣住,还是顺从地伸出了手。
蒋珑突然心生出恶意甩手将伞丢下天桥,雨伞在朦朦的雨雾中划出一段渺小的弧线,摔落在车行道上。
“我就是要看你这么努力能活成个什么样子。”
他指着她大声嘲笑。
笑声刺耳,芮阳没绷住皱起脸来,像是要大哭的样子。
多看了几眼她汪然欲涕的样子,蒋珑慌了,几次三番想要上前安慰却被又踢又咬的推开。不过揪扯没多大一会他就烦了,用蛮力将芮阳顶到栏杆上半压半搂。
她挣扎不过,才将泄气的脑袋抵在蒋珑肩上。囫囵的说了一句。
“我不想回家。”
那天晚上,蒋珑蒋芮阳带回了他在学校附近的一处住所。全身湿透的芮阳瑟瑟发抖,蒋珑推搡着她进入浴室,又找了一套换洗衣服。
隔着浴室的毛玻璃,水声如心里淋漓的哀伤不断。他偷窥着热气,又侧过脸定了定神,才将手里的衣物放在台上。
走到客厅,他脱掉上衣,在电视柜下掏出一条烟,坐在沙发床上抽了起来。此刻他希望两个心里带着伤痛的人能够互相舔舐依偎。
芮阳爸爸入狱他早听说了,只是不知道她隔日就要跟着母亲回云南。突然之间蒋珑有些可怜这个满眼冯周洲的人,像一块顽石,最后却还是没法在这个城市生活,灰头土脸和母亲一起逃走。
不过就算她再等又怎样?冯周洲那个怂货最在乎自己的面子,肯定只会装腔作势再与她拉开距离。以其伤心,离开倒是一件好事了。
芮阳从浴室走出来,身上宽大的T恤遮住了灰色的家居短裤,楼出两条白晃晃的大腿,她怯怯生生的凑了过来,又爬上沙发,与蒋珑并肩而坐。
此时窗外闪电与雷声相交,几乎要劈进这座高层的居所。突然一个猛雷,芮阳吓得一抖,手臂在慌乱之中搭在蒋珑的身上。
蒋珑警觉的低头一看,见一条白嫩的胳膊从滑至自己腹前。他斜眼看向芮阳,慌乱的女人身上散发着香气,极其动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猛地将她的头揽到面前,朝着嘴巴狠咬下去。芮阳没有挣扎,直到他将口里的烟全数吐了出去,才带着泪花咳了几声。
见着她抹去嘴角的口水,蒋珑的眼神冷漠,似是有驱逐的意思。
芮阳仍是怯怯的,却不为所动,轻轻抖着嘴唇挤出蚊子般的声音祈求。
“我不想回家。”
她的眼中塞满倔强,一道闪电劈下,衬得尖细的鼻子与半张脸宛若大理石的雕像。
蒋珑伸出手,想要触摸上面的石质颗粒。
轻轻放上去的手有些颤抖,随即期待可以更大力的揉搓。他忍住了,就这样盖住芮阳的半边脸。
芮阳先是适应了一阵,就将脸朝他的手掌贴过去,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蒋珑害怕地猛然收回手,递给她一支烟。
芮阳接过,有些犹豫,又用手指夹着塞进嘴里,朝蒋珑靠过去。
蒋珑起初动了用嘴里的烟帮她点燃的念头,却还是拿下芮阳嘴里的烟,将自己的烟塞进她口里。
芮阳收回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憋三四秒才吐出去。
蒋珑狐疑的问“你以前抽过吗?”
“没有。”
“第一次就过肺?”
“我看别人都是这么抽的。”
“不呛?”
“忍着。”
说完芮阳又吸了一口,这一下她像一个老烟枪,从动作到神情都及其老练。
蒋珑静静地再次点上烟。
“要喝酒吗?”
“不要。”
“哦,那你跟我回来干嘛?”
“我不想回家。”
说完又是良久的沉默。
随着而心里的希冀,蒋珑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
“你哭啊。”
芮阳歪头看他,没有出声。
“你哭啊,你快点哭,你干嘛不哭?”他有些急。
“我为什么要哭?”
“你这么可怜,为什么不哭?你爸坐牢啦,你妈没工作养不活你啦,冯周洲又不是你男朋友,你有什么称心如意的吗?不可怜吗?”
“可怜就要哭吗?”
“你不会难过吗?就你,你现在的感觉。”
芮阳看似天真的望着面前有些疯狂的少年,嘴唇微微抽动。
蒋珑胸腔之内翻江倒海,那种名为悲痛的情绪集结成一支军队,在他极尽忍耐的、压缩的空间里乱砍乱刺,就要突围。
“不是想要什么才哭吗?”
她终于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被蒋珑掀翻,压在身下。
他就是生气她为什么不哭?那么多值得女孩子哭的事,她为什么不哭?她又不是男孩子,为什么不哭!
蒋珑气得发抖,瞪着通红的双眼,将牙咬得吱吱作响。他无处发泄,便趴在芮阳身上朝她颈子上开口就咬。身体感觉得到对方也是吓了一跳,但并没有挣扎,忍着自己在颈肩处咬了好几口。
蒋珑垂头败了下来。
虚弱无力的声音说着。
“你不反抗吗?我不是冯周洲。”
芮阳没出声,捧着他的脸,就朝他的唇上亲了上去。这一次与一开始的恶作剧不一样,蒋珑能感受到她的熟练,终于他用手撑起身体,看着芮阳没有表情的脸。
“你没有心吗?你不是会喜欢一个人吗?”说着连字都听不清楚了,他将头抵在芮阳身上嚎嚎大哭,嘴里不停喊着爸。
人生只发生过这么一次失控,他骂骂咧咧,又哭哭啼啼。芮阳温柔的安慰着他,引着他将心里的难过全部倾泻。
芮阳走后,蒋珑去找过一次她。他也清楚的知道芮阳经历的种种事件,就算低在尘埃里,身上只有三张一元纸币,这个女人也会坚毅的站起来往上拼。
她从不开口求他,而他也只是要一直看着这个人那么努力会活成什么样子。
***
睡在身边的芮阳好像醒了,她翻身将手搭在蒋珑腰上。
“你还不回家吗?”
“回。”
“嗯。我要起了。”芮阳窸窸窣窣的起来。
蒋珑突然抓住她的手。
“我跟蠢货挺投缘的。”
芮阳觉得蒋珑莫名其妙,一时没做多想,懒洋洋的答了一句“关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