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草民
听到这里,陆之林就知道此时已无力回天。
很明显,孟维跟着他的马车离开后,之前被他引去其他方向的刺客杀了过来。无巧不成书,这波赶来的刺客中正有主事之人,在了解来龙去脉后,便决定把这个帽子扣到了陆之林头上。
他们能查到孟维的出身,无论孟维有没有在京都同陆家扯上关系,孟维是跑不掉的,只要他道京都参加殿试,这个局就等着他。
而做这个局的人,自然有昭帝的授意。
陆之林强忍着怒火,问道:“那么你到京都来,是为了寻回孟维?他若被大人物利用,怎么会让你近身?”
“我进京已有两月,哪怕堵在贡院门口也未曾见到孟维。若不是今日殿试,查案的大人谈起孟维,我也见不到我儿!”
“那么,是哪位大人恰好让你听到正在办的公务呢?”陆之林冷笑一声,继续道,“我看其中大有文章!你若指认不出来,怕也是别人棋盘中的一环。”
主考官本就不服陆之林这个年纪继任首辅之位,不满道:“陆首辅急于为孟维开脱,难不成也涉案其中?”
“你……”
“陆首辅心系朝堂,故而问得清楚些,并无不妥。”萧建章开口打断陆之林说话,目光沉沉地望着孟维,问道,“此事,你作何解释?”
孟维跟着陆之林进京都,这并不是什么绝密的事,尤其是陆之林安排在淮安接应的人马中有昭帝的探子。
这个局看着是冲着孟维来的,实际上是冲着陆之林来的。只不过昭帝与当时的铁鹰卫主司没有料到,从小地方来的孟维,进京都后竟然撇开同陆家的关系,哪怕能上榜进入殿试,仍在京中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无人知道他住在陆府。
孟维拧着眉下定决心,郑重俯身行礼道:“草民从始至终都是独自进京赴考,威胁考官也是草民一手策划,从来没有什么大人物胁迫我。草民罪该万死,还请皇上宽宥我孟家老幼。”
他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心里却比地砖冷上千万倍。
草民,他终于切身体会这个词的含义,命如草芥,从之为民。
低贱到不值得一提,只有顺从上位者的命运。
陆之林转身就朝昭帝跪下,他的手慢慢扶上官帽,在触碰前就听孟维大声道:“陆首辅天下为公,不该我等凶逆求情!”
陆之林曾想,昭帝若是这么想要这顶官帽,他摘下便是了。陆家子孙,何时受过这等胁迫?陆家人的心中装着大昭百姓,绝不允许子孙牺牲百姓来坐稳首辅这个位置。今天摘下官帽,来日再夺回来,这便是陆家人的宁折不弯。
昭帝算准陆家人的心理,再赌一把陆之林少不经事,很大把握就能借着孟维的事把他革出内阁。
“陆首辅,此事有疑,若没了权位,那便是无疑了。”萧建章自然知道孟维是跟着他回来的事,对于这个局也猜出一二,便提醒道,“相信皇上定会彻查此案,毕竟大昭从未出过这种事,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才是。”
“武鸣王说的是,我不过是想恳请皇上彻查此案,邸报可是要写进史书里,供后世瞻仰的。”陆之林坦然地迎着昭帝的目光,叩首行礼道,“还望皇上彻查此案!”
若要彻查,那肯定不能在今日定案。一旦把陆之林放出宫,昭帝的主动权便消失了,到时候他能洗脱孟维的嫌疑不说,说不定还把布局的人清查个干净,再在史书上记上一笔。
这棋局原本就是连环套,昭帝见好就收,不愿多担风险,沉声道:“孟维舞弊,立即驱逐出京,终身不得入仕。”
陆之林还要开口,就听孟维高声道:“叩谢隆恩!”
孟维很快被押出宫,新晋武进士尚未宣读,陆之林与萧建章仍要留下,不能提前离开。两人端坐在殿内,在脑海中不断推敲着这件事,谁都没留意到,因为孟维被除名,有人的名次被提到一甲,后来那人便成了盘踞在珉州的北信侯。
昭帝与铁鹰卫主司若用孟维扯下陆之林自然是美事,就算他独自担下罪名,那也是在为铁鹰卫悄无声息地铺路。假舞弊案发落在前,真舞弊案紧随其后,可谁又会想到有人敢在接下来的新晋武进士名单中做手脚呢?
贡院那把火,烧掉的不仅是孟维清白的证据,更是北信侯舞弊的证据。
至于陆之林,不过是差点就能拉下来,虽有点可惜,但怎么说,这局都是赢得漂亮。
等陆之林离开宫城时,孟维早被驱逐出京,他就连回陆府收拾东西的时间也没有,就算有,孟维也不会再登陆府大门,让人做实这桩罪名。
后来,陆之林派人去淮安寻人,才得知孟维这件事后举家搬迁,就此隐匿江湖。
直到多年后,陆之林南巡验收堤坝,两人才再次相逢。
“首辅大人可还记得我?”
“孟维!”
房中的烛光一晃,穿着夜行衣的孟维抱着两坛陈酿,站在陆之林书桌前笑道:“之前你还在孝期,我们都没来得及同醉共饮。”
一贯板着脸的陆之林咧嘴一笑,脸上满是外人见不到的少年天真:“你躲着我,我还道你不认我了。”
孟维用牙咬掉酒封,放在他面前,又抱着自己的酒坛子坐下道:“我这不是怕昭帝又借着我要挟你?我总觉得他们还有后手,不然不会这么爽快地放过我。”
“你知道当年的真相了?”
“又不难猜,当初昭帝不是也派了杀手来吗?”孟维豪饮如水,继续道,“若不是见你已经坐稳,我还得躲着你。”
陆之林离了主位,坐到他旁边道:“你后来去哪里了?”
“浪迹江湖,建了个无念山庄去行侠仗义。”孟维轻描淡写,笑嘻嘻地拍着胸脯道,“放心,说好一同匡扶大昭的,我可没有就此消沉。”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账本,放在桌上拍了拍:“初心未变,只是远离朝堂罢了。”
这账本正能解决陆之林现在头疼的贪污问题,听到孟维把这些事讲得云淡风轻,他半晌说不出话。
少年家主,要面对什么考验,每天力撑家族不倒,陆之林知道其中艰辛。他们都是不得不提前扛下家族的人,哪怕昭帝不仁,他们仍以大昭为己任。
孟维把酒坛递给他,怅然道:“未必非要入仕才能匡扶正义,有些事本就产自官方,想要朝廷出面解决谈何容易?无念山庄生于江湖,正好能反制这种不公,谁说草民就一定得顺从呢?”
他是特意来开解陆之林的,知道陆之林对当年的事有多愧疚:“我现在真的挺好的,那件事过了便过了,谁让始作俑者是天呢?”
陆之林喝了几口酒,毫无醉意,却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昭帝年迈,做错事,也该让位了。”
之前动不得,是他羽翼未丰,现在就算孟青不出现,陆之林也会拥新皇上位。
有人视百姓为草芥,有人视百姓为初心。
陆家人从不是忠于皇室,他们只需对得起百姓!
无论是陆家的观念,还是孟家的观念,前文都提到不少次,这段插叙又落幕了。
这也是陆晴曛一定要布武举这个局来打皇室脸的原因,她觉得还能再清算,要给孟维洗清冤屈,之前她曾在《家训》那章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太祖写在家训中的第一条,我只是看不得陆家守着的百姓任由那样的人蹂躏。况且武举,我早说过定是要做的,这就已经是在打皇室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