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青鸢宫(一)
清晨,青鸢宫内的宫人进出无声,仿佛人人都秉着呼吸。
宁顺公主静坐妆台前,任由非花、非雾两名贴身女官替自己梳妆。她阖着眼养神,似是有些没睡醒。
这时,门外进来一名宫女,她悄悄跪到宁顺身后,隔着三尺距离,神情间透着小心翼翼,低声开口朝宁顺禀告道:“启禀公主殿下,侍卫处新调过来的人今日一早便到了,公主要见见么?”
宁顺没回答,反而意有所指的淡淡道:“你们整日里这般如履薄冰的是要作甚,这么些日子也过去了,本宫有迁怒过谁吗?你们表现得如此反常,没得让别人以为本宫天天搁宫里撒泼哭闹呢。”
寝宫内的女使被这一番话说得尽皆低头,那位传话的宫女更是被吓了一跳,俯首连声道:“殿下教训得是。”
宁顺听着身后更显惶恐的声音,缓缓睁眼,似是泄出一声轻叹:“罢了。让人去正殿候着,好歹让本宫认个脸熟吧。”
“是……”宫女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非花等屋内女使们都鱼贯退出后,脸上才忍不住露出心疼之色,闷闷道:“殿下,其实她们如此小心,也并非全然是怕您迁怒所致,她们是知道殿下心情不好,都想更懂事些,免得惹您再为些许小事而烦心。”
若是以往,宁顺听见贴身女官这般讨巧的话,必然免不了露个笑脸,打趣两句,可如今,她听了这话,也只是面无表情的抬了抬眼,一句话没说,神色间有种说不出来的木然。
非花和非雾在她身后默默对视一眼,面露无奈,情绪也禁不住跟着愈发低落。
宁顺望着印入镜面的两张显得颓丧黯淡的年轻面容,静默良久,而后她突然道:“你们两个也不必如此丧气,东夷之路,本宫自去即可,你们比本宫大不了两岁,还是如花一般的年纪,跟着本宫白白葬送确实可惜。”
非花、非雾二人闻言大惊失色,当即跪下急道:“奴婢们不是这个意思。”
“是啊,殿下去哪儿,奴婢们便去哪儿,生死无怨。”
“殿下……”
宁顺抬手制止二人,无奈道:“你们自小跟随本宫,什么性子本宫心里清楚,不必你们这般刻意表忠心。”她顿了顿,又道:“本宫并非是在出言试探你们,而是……真的不舍得。我们虽是主仆,但这么多年相处,也早已情同姐妹,一个明知是火坑的地方,本宫是避无可避,但你们却没必要无谓牺牲,平添世间两分怨楚。”
非花眼中泛泪,低声道:“可殿下若是不要我们了,怕就不止添两分怨楚了,得添十分了!”
非雾被非花逗笑了,抿嘴道:“不管别人如何作想,反正奴婢是一定会跟着殿下的。”
宁顺淡淡道:“何苦呢,难道你们打算跟着本宫去嫁个东夷蛮子吗?”
非花非雾二人齐齐摇头。
“这便是了......”
非花立刻截住宁顺的话,道:“殿下,奴婢不想嫁给任何人,此生只要跟着殿下就好了。”
非雾想了想,道:“殿下英姿更甚男子,奴婢见了殿下,眼里就瞧不上那些男子了,不嫁也罢!”
宁顺呛了呛,有些哭笑不得:“非雾,你可真是......”
非花与非雾再次相视一眼,均是松了口气,殿下总算是露了点儿笑意,哪怕这丝笑意分外勉强难看,但却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露出了木然冷漠之外的表情。
宁顺也明白两名女官的好意,但她不愿多说什么,而是起身朝外走去:“去看看父皇给本宫新派了什么样的侍卫吧,以后,这些人大概都是陪着本宫去东夷的人了,先头犯错被调走的那人,听说他家世不错,应该是找了不少关系,才能借着犯错的由头调离青鸢宫,如今这新来的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这个档口被派到本宫身边来,也是个倒霉的可怜人。”
非雾一脸不赞同:“殿下这是什么话,奴婢觉得新来这人命可好了,殿下这般天下一等一的好主子,便宜他了还差不多!”
非花紧跟宁顺的步伐,附和非雾,噘嘴道:“殿下不必多虑,若是新来的家伙不识抬举,不必殿下费心,奴婢替您收拾了他!”
三人前后踏进正殿,便见一黑衣少年单膝跪在殿中,他偏头抬起,眉尖微挑,正满脸意味不明的看向她们。
宁顺脚步一顿,一双美眸微眯:“是你啊。”
明玦垂头:“卑职拜见公主殿下。”
宁顺盯着他看了片刻,末了冷哼一声,踱步至正殿上首,施施然在那张紫檀贵妃榻上坐了下来。
“谁让你来的。”宁顺的语气不咸不淡,但明玦听出了此话间透出的不快。
明玦没有先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头望向宁顺,一脸标准式的微笑:“公主殿下,卑职能先起来说话吗?”
宁顺挺身端坐,一脸冷肃,断然道:“不能!”
明玦闻言也不说话,就那么眼也不眨的望着她。
于是,俩人像是在较劲儿一般,默默相视良久,气氛逐渐诡异。
非花与非雾满脸茫然,各自偷瞄一眼宁顺,又偷瞥一眼明玦,最后俩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宁顺坐在高位,明玦跪在低处,这样上下分明的俯视角度,让宁顺能更加清楚的看清对方脸上最细微的神情。
他的瞳仁很黑,透着冰感,深如幽渊,像是极具吸附力的漩涡,能轻易将别人的目光吸入眼底。
宁顺心想,这人天生就生了一双冷情的眼睛,若按照“眼为心窗”这个说法,那这个人定然是个冷情之人。
但此刻,这双眼的主人眼睫扑闪,嘴唇微抿,露出满脸的无辜之色,直勾勾盯人的模样既瘆人,又……莫名的有些勾人?
宁顺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在这双眼睫的注视下终于有些招架不住了,她败下阵来,掩饰似的轻咳一声,道:“罢了,你起来吧。”
“谢殿下。”明玦站起身来,微微一笑,而后又板正脸色,做得一本正经:“关于卑职为何会出现在青鸢宫一事,其中因由卑职已经提前与殿下说过了,殿下既然没有任何动作,想来应该是不排斥这个安排的吧。”
非花有些看不下去了,出口斥道:“你这家伙好生无礼,怎么跟殿下说话呢!殿下怎么想,那是你能妄自揣测的吗?”
明玦看向非花,又摆出那副无辜的样子,道:“姐姐,如若不能清楚主子的想法,那咱这些做下属的,又如何做好主子想做之事呢?”
“你……”非花一时语塞。
宁顺皱了皱眉:“当着本宫的面,欺负本宫的贴身女官,你好大胆!”
明玦叹口气:“殿下,方才分明是非花姐姐放话要收、拾、我! 从今日起,卑职也是您的人了,难道殿下就不担心卑职日后也会被人欺负吗?”
宁顺一脸无语:“你?被欺负?”
明玦垂下头,面带忧虑之色,瞧着有些可怜的样子:“宫内多的是捧高踩低、见主子眼色行事之人,卑职初来乍到,青鸢宫内并无熟识之人,若是殿下对卑职心存芥蒂,殿下身边最亲近的女官再对卑职心怀不满,那卑职岂不就要日日被别人欺负了么?”
宁顺嘴角微抽,毫不动色,道:“那你为何还要来呢?”她站起身,裙摆摇曳,缓缓步下两道木阶,走近明玦,道:“你说得对,宫内多有捧高踩低的小人,换做以往,你调到青鸢宫会是一件令人羡慕的好事,可现在,只要你挂上青鸢宫的腰牌,出去就是低人一等,莫说是你,便是本宫,说不定都要被什么人踩上一脚呢。”
明玦目光微动,静静道:“公主自有天潢贵胄的威严,不会有人敢于冒犯的。”
“威严?呵!”宁顺目光冷淡,笑容讥讽:“哪里来的威严?本宫身为大渊的公主,却被王植一个臣子之子在身边随意安插人手,如此明目张胆的冒犯,有人可是做得相当顺手呢。就连你,一个小小侍卫,不也仗着某些人的势有胆量冒犯本宫吗?”
明玦看着宁顺,她目中有压抑的怒意和悲愤,似乎隐隐有什么东西即将压断她脑子里极力维持着的那根弦。
明玦沉默片刻,突然退后半步,垂眸跪了下去。
宁顺眼中的怒火一滞,她低头看着明玦半晌,脸上渐渐被疲惫之色所取代:“……算了,你不必这样,本宫记得你说过,你说你得罪不起王家,本宫其实能理解,况且,你对本宫很坦诚。”
明玦没起身,淡淡道:“殿下方才教训得不错,卑职确实逾越了。”
宁顺看他一眼,突然转身对非花二人道:“你们先退下吧。”
“殿下……”非花欲言又止。
非雾扯了非花一把,朝宁顺福身一礼:“奴婢告退。”
“殿下不该挥退左右。”明玦道。
“等她们都退下了你才说这话,不觉得有些晚、有些虚伪?”宁顺提裙重新坐上贵妃榻,居高临下的凝视着明玦的双眼,抬手虚空一扶:“起来吧,坐。”
明玦没动,抬眼仔细看了看对方的神色,眼内的审视意味相当明显。
宁顺默然一瞬,蹙眉问道:“本宫让你起来,你在想什么呢一动不动?”
明玦认真道:“卑职在想,女人多善变,心如海底针,此话果然不假。”
宁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