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变局
清晨,尚未开张的半日闲门口坐着一个委顿、背着旧包袱的青年男子。他的衣上有露水的痕迹,大概夜里就来了。随着时间推移,门口聚起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邻居,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坐在这儿啊。”“是啊,难道是讨债的?”
他呆呆愣愣盯着地面,不知想些什么,并不理会越聚越多的目光。
“不能吧,顾掌柜什么时候欠过债?他那修东西的手艺就足够他们兄妹过活的了。”“是啊,何况他那妹妹的相好……”
门开了,手还未从门板挪开的顾玙吓了一跳:“诸位这是……”众人的目光许刷刷指向那青年。顾玙看过去,更是一惊:“陆庸?”
看来今天又开不了门了,顾玙长叹一声,手中还没放下的门板又上了回去,拎起陆庸的衣领将他拽到了小院中。
灶台旁的石桌上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张纸——陆庸若会说话,想必不是寡言之人。
顾玙顾瑂一边一个围着陆庸,看他“描述”他找到半日闲的缘由和经过。
原来他们兄妹自儆心堂走后,梁简便关了药铺不知所踪。在他离开前给了陆庸一笔银子,让他在京城中谋生。陆庸没有继续找活计,而是开始了寻人。他在杏林谷时,常要画下花草的样子,病症的症状或是揣摩经络,练就了不错的画技,于是他凭借印象简略画出了顾氏兄妹的样貌,四处打听。他的运气不错,没多久就碰上了曾找顾玙修过首饰的妇人,寻到了半日闲。
顾玙听完这些,手上拿着最新写就的一张:庸人非蝼蚁,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可为,何不可为?
这是当日在儆心堂顾玙说的话,陆庸大费周章找他,是来寻求答案的。
“对不起,我不能答你。”顾玙对陆庸坦诚,有点辜负信任的歉意:“何可为,何不可为,是由本心判断的。本心不同,选择不同,没有人能替你走你的路。”
陆庸听了这话,拎着笔发呆,墨滴落在纸上洇开,浑然不觉。
“咕”顾瑂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她面色微红,轻咳一声道:“要不吃了饭再说?”
顾玙点点头,将桌上堆着的纸张收拾好,端来灶上煮好的豆腐、米饭,并几块咸鱼,放在石桌上。陆庸的眼睛瞪圆了,全是不可思议。
“不嫌弃的话一起吃点?”顾玙无法判断他表情中的意思,试探着邀请。
陆庸决然摇了摇头,将已经摆上桌的东西都收了回去,径自在灶台边摸索起来,又找到了一些海带、青菜、腊肉。他反客为主操作了起来,甚至指挥顾氏兄妹打起下手。不过两刻功夫,一碗虾米海带汤,一碟咸肉青菜,一碟炒豆腐,色香味俱全摆上了桌,是半日闲从未有过的“丰盛”午餐。
顾玙目瞪口呆,拍了拍陆庸的肩:“陆兄弟,我对你一见如故,儆心堂一遇,很是有缘。从今以后,半日闲便是你的家,你若无处可去,可以住在这里,就像我的亲弟弟一般。”顾瑂抱着碗拼命点头。
陆庸歪过头,对上两人晶亮的四双眼睛,很是不解。
但,好吧。
“儆心堂自开业以来,所有的药都是你开的对吗?”吃过午饭,顾玙回屋中将楚卿卿给的药纸拿出来,向陆庸道。
陆庸点点头。
顾玙将药纸递过去:“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不知能不能知道这里包过什么药材?”
陆庸接过那纸,在鼻前一扫,拽过一张纸便开始龙飞凤舞写药名。陆庸写得一手好字,不大会功夫一张纸写满了,他正要再拿,顾玙连忙拦住了他,为难道:“你这写得也太多了,这里面包了这么多药?”
陆庸点点头,写道:“病情甚重,几易其方,根基可认,难辨毫末,因此尽数录之。”
顾玙喜道:“如此说来,你对这病人记得十分清楚。不用写药方了,你就告诉我,她是何时去的儆心堂,患了什么病?”
陆庸毫无犹豫,写道:“久居地下,不辨岁月,只知距今不久。女子叫嚷不已,为幻梦劳神,痰迷心窍,民间俗称疯病。”
“是个疯子……”顾玙捏着药纸,皱眉,“楚卿卿为什么要给你这样一张纸……”
“还不惜编出孙怜怜的故事……她想让我去儆心堂?或者是那得了疯病的女人与她有什么关系?”顾瑂思索道。
“不如再去倚翠楼问上一问。”顾玙道。
然而,他们还没能去倚翠楼再见楚卿卿,先见到了不久前访而未遇的唐楷。
唐楷带着雷大力出现在篱笆门前。他穿着的是官服,面色凝重。雷大力性情鲁莽,但也知道半日闲的女掌柜不好得罪,拍门的时候力度都小了些:“顾玙、顾瑂……两位掌柜……你们出来,京衙要办案……嗳?是你?”他看见其中一个房门开了,走出的竟是那鼻子比狗还灵的女人,不由瞪大了眼睛:“原来你就是顾瑂?那天你怎么没说啊,你到底是唱戏的还是卖杂货的……”
唐楷清了清嗓子,打断他:“瑂姐,顾掌柜呢?”他对顾玙还是比较尊敬的。
“哦,对,”雷大力似乎这时才想起自己的职责不是扯闲篇,“你哥哥呢?让他也出来。”
正在这时,另一扇房门打开了,顾玙和陆庸前后脚走了出来。既然决定收留陆庸,总要将他安置好。小院中仅剩的空房之前都用来放多余的杂物,顾玙方才便是帮他收拾,给他腾出一个地方。
这不是唐楷第一次见顾玙,迎面而来的审视目光让他有一点不寒而栗。他不知顾玙为何这样看他,但现在也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
“京衙刑曹唐楷,”唐楷说明自己是以刑曹身份来的,“请二位到衙中配合办案。”
“是穆侍卫的事?”顾瑂问道。
唐楷摇头:“不是。”
顾瑂十分疑惑:“还有别的什么事?”
这时,雷大力道:“刑曹,许侍郎是让我们将这两人带回,那边那个人怎么办?”
唐楷看向满脸惶惑的陆庸,问道:“这位是?”
顾玙轻描淡写道:“我们的朋友,今日刚到,借住于此。”
唐楷打量陆庸,一脸警惕:“你是今日才到半日闲,还是今日才进城?到京城后去过哪些地方?”
陆庸呆愣着,一言不发。
“他是哑巴,有话便问我吧”顾玙打断了唐楷,“他几个月前就到了京城,在药铺打工,药铺老板走了,他无处可去,便来求我收留。今日才到的半日闲,临花巷的邻居都可以作证。”
“原来如此,既然许侍郎叫我们带回半日闲两位老板,这个新来的就不必带了,”唐楷对雷大力道。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顾瑂:“这案子非同小可,恐怕一时半会审不完,你们不回来,这小兄弟岂非要流落街头?你若还有密友在京城中,不妨让他前去投奔。”说着,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下房顶。
他想要陆庸去找霜云。
顾瑂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心头一凛。唐楷的暗示指明了这案子不易脱身,他要陆庸知会霜云一声,以备不时之需。
她拿起一张陆庸写废的纸,写下了霜云的位置,并从头上摘下一朵贝钿花:“陆庸,你去这里找她,不必敲门,便在门口站着,手中拿着这东西,她自然会来找你。告诉她我们不在半日闲,让她收留你就是了。”陆庸接过纸和钿花,依旧一副莫名其妙回不过神的样子。
顾玙也不傻,安慰地拍拍陆庸的肩:“去吧,不必急着回来。”
“刑曹,我们走吧,许侍郎要等急了。”雷大力道。
“若是托付完了,顾掌柜、瑂姐,请吧。”唐楷道。
“刑曹,这镣铐带不带?”雷大力从怀中掏出两副哗啦作响的手铐来。
“戴罪之人才要带它,案子都没审明,拿它出来做什么?”唐楷责备道。
“可是许侍郎说要把他们铐回去,防止逃跑……”雷大力道。
“不必为难,秉公办就是。”顾玙道,主动伸出了手。
唐楷盯着面前都是茧子的一双手,推了回去:“正是秉公,才不必带。律法明文,非罪不得用刑,非罪不得限制行动。二位,请吧。”
京衙的典狱房位于大堂西侧,百姓称之为西狱。最外一间用作审讯,后面是一排监牢,两者离得不远,于是昏暗潮湿的审讯房中,偶尔还能听见狱中的呻吟、鸣冤和意义不明的疼痛喊叫。这些声音是审案的天然辅助,能营造出压抑恐怖的气氛,击溃犯人的心理防线。
等在审讯房中的就是雷大力口中的“许侍郎”——刑部侍郎许嘉恒。
许嘉恒年近四十,正是春风得意的壮年,勤勉严谨,在刑部颇有令名。不过,他是严刑峻法的推崇者,在他手下过审的犯人,都逃不脱“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因为此案关系重大,刑部特派了这位“活阎王”前来督办。
唐楷将顾氏兄妹带进来时,自己腿都有些打颤:“许侍郎,半日闲两位掌柜带到了。”
许嘉恒转过身来,目不斜视走向主位,接过唐楷递来的案卷:“半日闲的……顾玙、顾瑂,”他皱眉念着,狭长的眼睛抬起没有看兄妹俩,反而扫向雷大力,“为什么不跪?”
雷大力愣住了:“我?”
“我问你,犯人带进来,他们为何不跪。”许嘉恒冷淡道。
雷大力正要认真解释:“因为他们未过公堂……”
“跪下。”许嘉恒打断了他,阴森道。
雷大力被这锋利目光吓住,尚未反应,就听顾瑂强压火气,不服道:“我兄妹未过公堂,不是罪犯仍是良民。良民为何被押进西狱,更为何要跪?”沚国开国之君赵旵是受苦出身,在元境内又受尽等级之分的欺凌,制定刑律时特意弱化了尊卑贵贱之分,除了君权无上以外,对民与官之间的礼仪并不苛严,并没有见到官员纳头便拜的道理。
许嘉恒头也不回,冷笑一声:“京衙的规矩如此松散,犯人可以当堂顶嘴?”他凝视着雷大力的目光越发严厉:“需要我教?打。”
雷大力还没反应过来,站在一旁的典狱吏人先缓过神来,立刻将兄妹二人按跪在地,电光火石间狠狠一巴掌在顾瑂脸上落下了鲜红的指印。
这一下将顾瑂打蒙了,也吓住了旁边的顾玙。
站在许嘉恒下首的唐楷心里难受得很。且不说打在顾瑂脸上的一巴掌有多疼,这蛮不讲理的一巴掌是因他而打,打给他看的。这是一个下马威。
许嘉恒要告诉京衙所有人,这个案子,刑部不会给包括唐楷在内的任何人面子。
他不信任唐楷,甚至在用顾瑂侮辱他。他心里的火蹭蹭往上蹿,但在这里,在下属与上司面前,他有再大的委屈也不能任性。
唐楷强自镇定,谦恭道:“侍郎教训得是。一般确证有罪,不肯招认的才会带来西狱,进了这屋视作罪犯,应跪。不过,刑部是否有未审先打的规矩,请侍郎明示,京衙日后也好修正。”
许嘉恒冷笑道:“唐刑曹言重了,刑部最大的规矩就是秉公处理。”
“侍郎所言甚是,”唐楷面不改色,忽然一反常态,拽起文来,“所谓秉公是秉公正之心,以事实为据,最不可紧盯私情不放。无论自家的,还是别人的,断案者心中只想私事,便无公心了。”
许嘉恒听他语中带刺,不以为忤,反而点头赞许道:“说得好。唐刑曹既有公正之心,自会审明此案。刑部让本官督办,就请刑曹开始办案吧,本官拭目以待。”说着,他将手中的案卷重新递回了唐楷,要看看唐楷如何“秉公处理”。
唐楷接过案卷,正色道:“顾玙、顾瑂,你二人如何参与司理遇刺一案,从实讲来。”
此言一出,顾玙顾瑂俱都震惊。
顾瑂忘了掌掴受辱和脸上火辣辣的疼,瞪圆了眼睛:“我们怎么可能参与什么遇刺的案子?”
“唐刑曹,我们连司理姓甚名谁都不知,何来行刺之罪?”顾玙也道。
“当然不是你二人动的手,刺杀司理的凶手现已在狱中,”唐楷解释道,“但京衙不会无故抓人。”他举起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斑斑血迹,用炭条写着半日闲的地址和一个名字——顾瑂。
“你们可认得这是什么?”他严肃地问。
顾瑂大为不解:“我从未见过,为什么上面有我的名字。”
唐楷目光转向见到纸条忽然脸色煞白、沉默不语的顾玙:“那顾掌柜呢?你也不曾见过?”
顾玙犹豫片刻,老实道:“这是我写的。”
“呵,认得倒快,那就详细说说。”许嘉恒冷冷道。
“这确是我写的,写给一个自浮岭到京城的妇人。她居住浮岭六年之久,几乎与世隔绝。我怕她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就把半日闲的地址给了她,告诉她如果需要帮忙可到半日闲找我妹妹顾瑂。”顾玙解释。
“何时写的?”唐楷问。
“我在浮岭之时,大约秋初。”顾玙道。
“顾瑂,此事你可知情?”唐楷又问。
顾瑂摇摇头。
“那妇人是我在浮岭寻妻时认识的,顾瑂自然不知。她下山来京城后,大概也没有找过顾瑂帮忙。”顾玙道。
“那你说的这些还有谁能证实?”唐楷道。
“我写这纸条的时候只有我与那妇人,无人可证。”顾玙答道。
“这就难了,”唐楷皱眉道,“你可知,这纸条是在凶手身上搜出的,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妇女,而是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凶悍男子。你所说的什么妇人根本无人得见,本官如何信你?”
“凶手脸上有刀疤……”顾玙沉思,扬起头问唐楷道,“那他说这个纸条是哪里来的?”
“顾掌柜,是我在审你。”唐楷严厉了起来。
顾玙没有被他吓住,他算不上了解唐楷,不过几次接触,他知道唐楷直率多过城府,不是藏得住事的人,就像此时,色厉内荏全写在了脸上。
顾玙反倒轻笑了一下:“唐刑曹是无法回答吗?”
“本官不必回答。”唐楷冷冷道。
“我猜他并没有向衙门说明纸条的来历也没有指认我。”顾玙忽然反守为攻。
唐楷愣了一下,许嘉恒接过话去:“如今物证已在,你还要胡搅蛮缠妄想脱身?”
他的眼睛瞟向顾瑂:“你方才说,不上公堂便进西狱不合规矩?呵呵,本官现在解释给你听。你可知行刺京官穷凶极恶,刑部派本官来督查时说了,无论手段,只要结果。”这话挑明了在这个案子上,刑部默许可以刑讯逼供,不必顾及律法。
“侍郎,这恐怕……”唐楷当然深知许嘉恒的判案风格,心头一凛。
顾瑂脸色惨白,不由咬住下唇,无法答言。
“官人不必吓唬我,”顾玙倒淡定,“抓我们无非是撬不开那人的嘴巴,只好另辟蹊径。如若打死了我们,何处再寻新路呢?”
许嘉恒没想到顾玙小小一个杂货铺掌柜,这样胆大,目光冷了下来,一只手伸向了刑签……
“若是我能让他将来龙去脉说明白,洗清我们嫌疑,官人是否会依律放了我们兄妹?”顾玙继续道。他竟向刑部侍郎讨价还价。
许嘉恒的手顿住了,他看向了唐楷:“京衙可有此例?”
“没有,”唐楷恭谨回答,“但侍郎方才说过,刑部的意思是无论手段,只要结果。我看让他去问并无不可。”
唐楷借力打力,许嘉恒竟未生气,反而呵呵一笑。
他断狱多年,被他吓唬两句就尿裤子的犯人不在少数。这个杂货铺掌柜,还有他那迷得小唐楷神魂颠倒的妹妹,倒真是少见的硬骨头。他不由生出几分欣赏以及猫逗老鼠的趣味,他很想看看这个顾玙到底有什么底气在他面前耍花样。不过犯人审犯人史无前例,他刑部决不能开口担责,等得就是唐楷主动搭好坡,让他下驴。
“好,就依唐刑曹的意思,我们去看看。”许嘉恒道。
于是,典狱吏人引路,众人走进了狭窄的男狱。顾氏兄妹被上了锁链,跟在吏人后面。男狱中从未出现过女人,尤其是顾瑂这样干净美貌的女人。她走进来时,那些呻吟哭泣的囚犯大多停止了声音,贪婪猥琐的目光紧盯着她,甚至有人发出淫荡的笑声。这种冒犯让顾瑂如芒在背。
唐楷于礼不能走到许嘉恒前,便伸手拽住了顾瑂,将她拉到最后,挨着自己。这点响动,引得许嘉恒、顾玙纷纷看他。
唐楷一点不在乎,一本正经对顾瑂说:“狱中污秽不堪,注意些,别踩到污物”。
他拽着她袖子的手自此未放开,这多少让顾瑂安心了些。
对唐楷的明目张胆,许嘉恒只做不见,将头转了回去,问吏人道:“那人囚在哪里?”
“回禀侍郎,就在这里。”
弥漫的血腥腐臭气中,众人行至了西狱最里端。他们看见那高壮的男人蜷缩在狭小的牢房中,身上血迹斑斑,没有一块好肉,显然已受过大刑。比他满身伤痕血迹更为可怕的是他那张脸。一道虬结的刀疤半指来宽,自左上至右下,将他的脸分为不对称的两半,令人生畏。他的呼吸粗重,神志已不清醒,典狱吏人大声呼喝,那人只微微动了下身子,没睁开眼睛。
顾瑂见这惨状,心道:难怪他们要到这里来审问,这人这样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带出牢房,被打成这样还什么都问不出来,当真是个壮士。
顾玙见到这委顿不堪的男人却莫名激动起来,凑到监牢门栏旁大声唤他:“路大哥,路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