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精怪(2)
顾瑂在霜云的宅子里歇了两天,把她的藏书翻了几本,在第三天的清晨回到了半日闲。
整条街被前夜的雨洗过一遍,透着令人欢悦的清爽。
眼见进了深秋,顾瑂将箱子里过冬的厚重衣服搬出来,一股脑摊在床铺上。防虫的香料熏得久了,味道浓郁直冲头顶。她觉得脑袋疼,坐在床上想歇一会,就看见堆在桌上还不及收拾的黑色长袍和面具。
她走过去,抱起袍子。在手里沉甸甸的,顺滑的布料不断下坠,是她尽力也捧不住的东西。
她看着那衣服看了很久,终于抱起它走出门去。
院子里,黑袍叠得方正,正上方规规矩矩放着金色的面具,火苗自边缘燃起,向中心慢慢蚕食,烧羽毛的味道顺着青烟在一小块范围弥漫。
陈叔已经卖了京城旧居带着他的藜杖云游去了。她曾为之耗尽心力的悲曲,陪伴了她最好年华的悲曲,到底是指缝中的沙,越用力攥,撒得越快——倒不如摊开手掌,随风扬了它。
而且长痛不如短痛,既要舍弃就别留余地。
当面具最后一点耀眼的金色消失在灰烬里时,她还是难受地窒息,像把一缕鲜活的、激动着的灵魂活生生从躯壳里剥离。
“瑂姐。”
顾瑂吓了一跳,转头看见站在篱笆门边的唐楷。
她不知道额上见汗、手指和裙角都沾着灰的自己是不是很狼狈。不过他也与往常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很不一样:微蹙着眉头,眼圈发红,整个人看上去格外消沉。
顾瑂好奇道:“怎么这副样子?”
唐楷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今天没开门?”
顾瑂掸了掸手上的灰尘:“处理点私事,这就开了,有话铺子里说吧。”说着向篱笆门走去。
唐楷没有如她所料先到半日闲门口等她,而是直愣愣站在篱笆门边看着她。
就在两人擦肩的时候,她的手腕被他一把握住了。
唐楷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等了你很久了。这些天每日下值,我都在这里。门没有开,也没有人回来。我夜不能寐,闭上眼就是你被凶手杀害,躺在亭子里流着血的样子。我吓得要死,可是想破了头却不知道还能去哪找你。我发现,原来失去你这么容易。”他更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顾瑂一时百感交集。
她孤独了太久,从没想过这世上还有哥哥以外的人会等她、盼她,为她牵挂。她不免心头火热,脸也跟着热了起来,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急切挣开了他的手,逃进半日闲的竹帘里,躲在柜台后。
如鼓的心跳逐渐平息,她有点恼唐楷:总是出人意料,让她因此狼狈。
不多时,唐楷也走了进来,脚步轻快,面色平静,似乎刚才还几欲落泪的人不是他。
在进来之前,他已经整理好了心情。
这样的事好像总在发生:他掏心掏肺,而她装聋作哑。他甚至养成了这种无缝切换情绪技能——什么时候他都不忍不依不饶让她难堪。
他将一样东西放在了柜台上。
是那枚珠花。
顾瑂立刻将刚才的插曲忘得干干净净,一把抢过来抓在手里,满眼都是这一小朵金灿灿。
“这珠花是怎么回事?”她急切地问。
“我正为此来找你,我要没记错,”唐楷环顾半日闲,“你有一个差不多的。”
顾瑂喜欢在生意冷清的时候自顾自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有一次唐楷来找她,正看见她在摆弄一个已经坏了的珠花。那时他还问:“都不能带了,怎么还留着?”顾瑂轻描淡写说是故人遗物,马上收回了旁边一个红色盒子里。那个盒子很有意思,没有锁孔,扣上便没有能打开的痕迹。他对那奇怪的盒子记得格外清楚。
显然顾瑂也想起了那一幕,点了点头:“是,你见过。”
“那时你说是故人遗物,那故人是谁?”唐楷问。
顾瑂沉默了一会,将手中珠花放回柜台上,道:“京衙证物,你拿出来私下审我,这不合规吧。”
唐楷似笑非笑看着她:“我是刑曹,用何种方式审问由我决定,我就是规矩。”
顾瑂颇为不满地皱起眉头,语气严厉了些:“你别自找麻烦。要问我去公堂上问,在这里我不答你。”
唐楷沉默了一下,委屈道:“可是我来都来了,若是违规已是定局,现在再替我斟酌来不及了。你既担心我,怎么忍心让我空跑一趟?”
顾瑂真的有点气了:“别来这一套,我没与你玩笑。”
唐楷收起玩笑,正经道:“瑂姐,信我,我有分寸。而且,”他顿了一下,“你弄错了,我不是来审你,而是来求你,”他放软了语气,“求你帮我这个忙,提供关于珠花的线索。在我这里,你不是疑犯,是证人。”
顾瑂还在胸口发酵的怒意就这样被堵了回去。
或许因为她第一次见唐楷时,他便是一副弱小无助、等人帮忙的样子,所以她总是忘记唐楷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年纪虽轻,可有着超乎年龄的冷静坚定,想要就一定能得到;他一路走来经历的事情、面对的境遇远比她要多且复杂,而他一一处理得很好。她没必要替他担心任何事,只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想到这里,顾瑂好似书馆先生怕学生误入歧途的焦躁忽然平静了。她用审视的目光看向唐楷,问道:“你凭什么笃定我与案件无关?”没等他回答,她便道:“你在赌。”
“对,我就是在赌,赌我不会看错你。”唐楷大方承认。
“好,”顾瑂点点头,“既然要赌,我陪你赌个大的。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你拿我要的来换。”
唐楷没想到顾瑂会跟他提条件:“哦?你想要什么?”
“关于这枚珠花,你查到的所有。”顾瑂果断道。
唐楷毫不犹豫:“好啊,没问题。”
顾瑂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便走了出去,回来时拿着唐楷念念不忘的红色木盒子。
她将盒子放在柜上,拽下左耳的青玉梅花坠,将耳坠对在盒子上的梅形凹槽上。机括发出清脆的声响,盒盖弹开。漆盒里面是那支旧珠花,依稀还能辨认是梅花的形状。金色的五瓣熏成铜色,花蕊本是众星拱月的样子,正中的金珠被融了一半,像搅乱的泥浆。周围的珍珠也都散落,只剩托架。孤零零躺在盒底细心铺设的月白素缎上,惨不忍睹。
唐楷看见盒子里的珠花一愣,惊讶于自己如此“天赋异禀”,当时竟能将案发现场精巧的首饰和这糊成一团的玩意联想到一起。
“真的是一样的?”唐楷目光在两者之间逡巡,忍不住自我怀疑。
顾瑂伸出的食指点了点那枚完整珠花的花心,说:“这个金珠做成的花蕊里熔着弯弯曲曲的银丝,看上去浑然天成毫无章法。其实,它的纹路展开来正是顾氏家徽,我家族的标志。这是我父亲画了样,专门找一位技艺精湛的老工匠定制的,是送给我母亲的聘礼,比我年纪还大,天底下仅有一支。现场这一支上面画的纹样竟是对的,几乎分毫不差。”
“仅有一支,你确定?”唐楷确认了一遍。
“独一无二。”顾瑂斩钉截铁。
唐楷拿起完整珠花琢磨:“这支看上去还很新,应该做出来没多久。当年做这支珠花的老工匠还能找到吗?”
顾瑂摇头:“几年前我哥哥曾想修复这支珠钗,去访过他。他的妻子说他已经去世多年。老珠宝匠人有行规,所有定制都不能保留图样,图纸和模具当年就当着我父亲的面焚掉了。”
“能仿制得这么细,这个人一定见过珠花完好的样子,而且记得很牢,不是匆忙一瞥,”唐楷小心翼翼看向顾瑂,“你的家人……”
顾瑂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世上见过这个珠花的人只剩下我和哥哥,其他人都死了。”
唐楷没来由心慌。他知道顾瑂与哥哥相依为命,也听过她父母亲人死于非命的传闻。他正在掀开她心底一段隐秘的伤心往事。
作为唐楷,他本不该问,而身为刑曹,他又不能不问。
他硬着头皮道:“他们怎么死的?你能确定除了你们兄妹确实再无人知晓?”
顾瑂长叹一声:“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家化成了灰烬,看到我的家人在火海中不成人形。那是十年前的冬天,那时我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