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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雨落微声

书案上堆着好几本古籍,偏偏今夜风静,以致于他特地在窗前茶案上置了两盏烛火。

自从重曦搬去后山与盛前辈同住,主峰便冷清了不少,傅柔绮虽在却无法与他习剑,连带着他们之间的话也渐渐少了许多。只有师父查考功课时,江柒落才偶尔会来陪他练剑,可最近她却突然染了风寒,连带着牵出了头痛的旧疾,这几日正卧床静养。

“唉......”他合上书揉了揉眼睛,竟不禁扶额叹气,刚一站起身却突然刮来一阵凉风,才想起来恍然间已是八月天了,正欲合上窗子,谁知窗外却响起了愈渐清晰的脚步声,似乎还是朝着他的西院来的。

苏谦端起灯盏往窗外照了照,见那人身披玄色披风,近乎融入了茫茫夜色中,他不禁扬起一笑道:“你怎么回来了?”

“军中整歇。”凌靖尘唇边带笑径直走进了苏谦房中,走到茶案前低头看了一眼案上的书卷,“师兄怎的又把《六韬》拿出来了,去年不是刚看过?”

“没有你过目不忘的好本事,自然要多看几遍才记得住。”苏谦笑着将书卷放回至远处案上,端来新茶为他烹煮,见他披星戴月而归,眼神里染着些风尘带来的疲累,便忍不住说道:“不是我抱怨军纪,只是,将军尚有探亲假,你这一年里也没离开过军中几日,人都要熬坏了。”

“你也说了是探亲假,我这不是回来了?”凌靖尘把披风解下,坐到茶案前。

骤然起了夜里凉风,苏谦先关了窗子,随后提壶洗茶,低头问道:“这次能待几日?”

“明日就走。”凌靖尘按了按有点发紧的额间穴,只觉得灯烛晃眼,拿起案上银针挑了下烛芯,说道:“还要去桦州练兵呢,年底前我都会在那。”

“这哪是什么探亲假,你这算路过啊。”苏谦正欲苦笑,却又说道:“说路过都是好听的,你从燕州去桦州军部,原本不必经过竹苏和宿城的......看来还是某人的面子大。”

凌靖尘低下头笑了笑,“刚刚去见过了师父,我可是紧着就来看你了。”

“四月底打惠瑟部,你没受伤吧?”苏谦将煮好的热茶盛出来推到他身前,想了下,又觉得自己这话没必要,行军打仗岂会有不受伤的,可小伤小痛也断然不会到现在还没好,“这惠瑟部是铁了心想要燕北城,打了两次还不退兵。”

凌靖尘先摇了摇头,随后端起杯来就猛灌了一杯茶显然是渴了,喝完后才说道:“五月初停战,若再战,就是年底的冬天了,这几年他们聪明了不少,知道隆冬打仗对他们有利,大熙军士吃不消。”

北境冬天来的极早,苏谦听了这番话才知,距离再战也不过是一两个月后的事了。

燕州与桦严两州的边境都是一马平川,不易守城,而遂州边境则是山脉相连,俨然一道护着大熙的天然屏障,思及至此,他想起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说道:“前端日子我去遂州,你猜我遇见谁了?”

“总不能是尚方南吧。”凌靖尘用热茶杯捂着手,随意说道。

“你说巧不巧,还真就是他!”苏谦一个巴掌就拍了案,十分逗趣地说道:“你说他一个剑阁的少阁主,顶着风流公子哥的名气也很多年了,江湖上的姑娘家谁不知道他尚方少阁主的风流倜傥啊。可这回,眼看着惠瑟部连着打来两次,他硬是要参军,都到了遂州营的募军处了,硬是被人给拽了回来,这不,正生闷气呢。”

凌靖尘笑着说道:“我知道这事,是我下令燕州营不许收他的,没成想他又去了遂州。”正说着,他反而好奇了,“尚方南那个暴脾气,是谁给他拽回来的,我倒不信除了老阁主,还有谁能管得了他?”

“那个人我不认识。”苏谦饶有趣味地说道,“但,的确是位极有个性的红衣姑娘。”

“既然这样的话,她应该是弦月山庄的叶凉歌。”凌靖尘指尖一下下敲打着茶案,深吸了口气思索着说道:“军中线人向来机敏,有人报说发现带着红玉的人在边境徘徊了大概数月,我知道是山庄的人,可依照他们的规矩,若同时出现十人以上,则必有亭主级以上的人亲自前来,我估计,就连燕州境内的人也是听命于她的。”

苏谦眉头一皱,手指也忍不住轻轻搓着,“他们山庄做的是杀人的生意,为何要来边境啊......你们没抓人来问问?”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道理,我们也不能随便抓人来问啊。”凌靖尘有些哭笑不得,只能以手扶额摇着头,随后说道:“弦月山庄和横泷剑阁都是十分磊落的党宗,一贯受江湖人尊敬畏惧,况且他们这次不曾干扰过军部。就连我兄长知道了红玉的事,也不好多问什么的。”

他一向与尚方南交好,最初以竹苏弟子苏尘之名结交,后来也坦白过皇室子弟的身份,好在,尚方南潇洒不羁,全然不在意这些虚实身份,两人甚为投趣。

如今江湖众道以剑宗为上,拳宗次之,尚方阁主父子二人皆是苍梧派门下前后辈弟子,以剑速旋敏而闻名于世。盛誉武林的横泷剑阁就在朔安城北郊外二十里的樊连山脉脚下,每年慕名拜访只为一睹绝世藏品的剑客来自四海八方。

苏谦想起那日他与尚方南的闲聊,提及了几位北境军中人,加上今夜刚好碰上凌靖尘在,便忍不住想要多问几句,道:“杨祖将军与曹文副司库,现在还是不睦吗?”

“两位前辈啊从前就脾气不和,如今更是势同水火。”凌靖尘倒是好奇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北境骁骑将军竟然与军司官吏不和,难道这种事情,都传来竹苏了?可真是好事不出门......”

苏谦琢磨了一下,如何把此事的前后牵涉都解释清楚,舔了舔嘴唇说道:“杨祖将军是家父原先在东境的旧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若是与睿王麾下官吏时时有争端,我担心父亲与睿王相见时难免尴尬,也是怕别人听了多想......若有人据此误会家父与睿王不睦,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凌靖尘大致明白了他的顾虑,也稍微解释了一下这其中矛盾激化的过程:“年初时,杨祖将军在燕西的丹城驻守,虽然不是惠瑟部主要攻击的城池,但也有数千敌军。曹文副司库当时主要的精力都放在燕北三城,这本没有错,但司库使和押粮官却推迟了三天才把补充军械送到燕西,杨祖将军焉能不气?”

“难道是军械不足?”

“军械供给确实讲究轻重优先,当时燕北三城岌岌可危,曹文以燕北为先并没有错,只是,他预留出的补械额度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原本两成就好,他却坚持备出整整四成,以致于燕西的军械迟发了三天......但曹文副司库的行事是出了名的谨慎,若说他是因为与杨祖将军的私怨而故意延迟,也确实有些牵强。燕西丹城的半个月确实守的苦了些,但数千敌军也可以说是不足为惧。但是,打完仗后,杨将军还是因为此事与曹文闹的不愉快,但依照军法军纪,其实曹文做的没有错,迟发的军械也以刀枪剑戟为主,守城最需的弓箭盾牌一概不缺,加上燕西丹城本就易守难攻......”

此言暗示的很明显了,杨祖将军仗着资历深而屡屡刁难司库官员,确实有些小题大做。

凌靖尘说完后,又给自己灌了一大杯茶。

苏谦听罢,静静地捋了捋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确实找不出单单一人的罪过出来,但还是担心,所以又问了一遍:“你这些日子与睿王殿下同进同出,以你所见,殿下会不会因为此事,觉得是我父亲在故意刁难他?”

凌靖尘隐晦地蹙了一下眉心,盯着苏谦认真地打量了半霎,浅笑道:“杨祖将军虽然曾是安国公的旧部下,但论资历,就是放在三境军中也是老将军了。曹文就算有怨言,但毕竟年轻,有些气虽然受的不明不白,却也长了些教训......我兄长自然明白这些道理,所以不会牵扯到别人身上的。”

眼见着说完话后,对面人着实松了一口气,凌靖尘反而明白了一件事情。

苏谦或许不知,安国公早就已经开始暗暗辅佐睿王的事实。

北境资历深的骁骑将军与睿王帐下的心腹官员不睦,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焉知不是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只有戏作足了,连苏谦这种自己人都信了,才能真正唬住庭鉴司的眼睛。

安国公与睿王早早安排好了的这桩戏码,真是精妙绝伦。

凌靖尘抬眸浅浅地看了一眼苏谦,犹豫半晌后,终究没再说什么。

而苏谦亦重新煮了水,添茶后说道:“曦儿现在住在后山,既然熙程联姻迟早要完成,程国重赫也不可能再掀起什么风浪了,陛下打算何时让她回黎州备嫁?”

“还不急。”凌靖尘握住茶杯的手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当着父皇的面,我总要为庭鉴司留些颜面,等年底的仗打完了,我会把曦儿交回司里,再由他们出面将公主护送回熙程边境。”

“那曦儿......”苏谦着实担忧她的安危,毕竟有前事在先。

“放心吧,庭鉴司和父皇现在都不会伤害她的。”凌靖尘起身将窗子微微推开个缝隙,看着愈渐浓的夜色,他望着紫林峰的方向,怔怔地出神,低声嘟囔着说道:“联姻只是权宜之计,这桩荒唐的婚事,不会长久的。”

苏谦暗自叹了口气,道:“柒落病了,她前几日染了风......”话音未落,窗前的那抹身影便自他眼前消失了,见状,他不禁摇头苦笑道:“绕路百里,还说不是为了某人。”

突然听见了山外的声响,苏谦合上窗子一直走到院外,原来是山下小镇在放着明亮的烟火。

炫彩的夜空之花就在眼前一朵一朵地绽放,绚烂的烟花持续着刹那的繁华,而后消散在三千夜色之下,空气中还依稀剩下焰火燃烧后的痕迹,还有早已消散殆尽的无痕声响。

已过亥正,紫林峰上依旧幽静,他行至她的院子内,见屋里燃着一盏暗烛光。

屋里尚有轻轻的脚步声,他以为她没睡,犹豫着正要敲门,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靖尘?”盛纹姗手里端着空药碗,见他缓步上前正要说话,便做出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柒落服了药,这会刚刚睡着。”

凌靖尘微微颔首,浅笑着行了半礼道:“多谢盛师姐照顾柒落。”

两人去了隔壁院子说话,就坐在院内,头顶是漫天星辰,盛纹姗主动问道:“燕州连着数月都在打仗,不知阴林在军中还好吗?可给你添了麻烦?”

阴林是阴夏的亲弟弟,自幼起也唤盛纹姗一句姐姐,亦是她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三年前,姜卿言救走了步千语,而凌靖尘则从一个生死剑阵中冒险将阴林带出了南疆。

他摇了摇头,笑着回答道:“阴林的剑法习于高人,行军打仗自是游刃有余,年初军部论功行赏时,他已是护军参领了,如此年轻的参领,放眼军中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岂会给我添麻烦?”

盛纹姗满是欣慰地说道:“能在边境守住更多的百姓,他也算对得起一身所学了。”

“如今我已开府建衙,等朔安王府安顿好了,我还是打算......把他从北境调回来。”

“也好,你将来在朔安行事,身边不能没有心腹。”盛纹姗缓缓起身,抬头望了一眼浓浓夜色,掂量了几下掌心的空药碗,有些担心道:“这次山下时疫,比我想的要严重些,傅柔绮和重曦的症状还算是轻的,柒落却严重了些,连带着引发了她头痛的旧疾。”

凌靖尘听罢后朝对面院子望去,只觉她房中的那盏微光似乎暗淡了。

“她今日的最后一剂药已服完了,夜里若不起烧,明日或许就会好受些了。”盛纹姗一边朝外走着,一边仔细叮嘱道:“干净的帕子我放在屋里了,另外她如果醒了,你就喂她喝些温水。”

凌靖尘听她这么顺畅流利地安排着,一时有些语塞,等到追着她走到院外,正要说话却见她唇边含笑,似有深意地说道:“曦儿还在后山,我还得回去看看她,你既回来了,柒落总要交给你的,好生看着照顾就是了。”

“......”他再度语塞,脸颊竟渐渐泛起了微红,奈何穿着武装佩戴了护腕,没有了往日宽大衣袖,他双手极为明显地攥在一起,似乎行军打仗都从未像今夜这般别扭犹豫过。

盛纹姗良久都没听到他说话,便问道:“还有何事?”

“师姐......”凌靖尘暗自咬牙,心一横,随后便浅浅笑道:“师姐慢走。”

待脚步声消失在山间石路后,他才缓步走去轻轻推开门,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关上门往里走去。

除却经久不散的苦药味,她的房间一如往昔般清素雅致,外间背后一整面墙的木架上都摆满了书卷,这其中还有几卷是从他书房中顺走的古籍,包括兵家宝典,还有极具研究价值的前朝军报,这些她都看过不少。

案上却零落摆着几张药方,想来是盛纹姗探过脉象后为她所写的,还有几张笔力虚浮的临帖,想来是她这几日在病中不得出门时打发时间所描。那本夹着数页批注纸张的《淮南子》也在案上,同年初时师父新赠的箫谱放在一起,还有几张他未曾见过的谱子。

小心地拿起一看,他才知自己不在的数月间,她与师父两人竟已完成了《酿无忧》残谱的修复与订正,往下翻看竟还附了新谱的几曲番篇,当知,她的山中岁月甚为平静。

淡青色帷幔将她的房间隔成内外两室,内室隐约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而他的脚步却始终止于那片轻纱前,犹豫再三,他并没进去,最后只轻轻解下了玄色披风,将外室的那盏烛火挪去了书案上,自己回去坐下后便拿起了那本《淮南子》随意翻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内室传来隐隐地轻咳声,他闻之立刻放下书,去茶案上倒了杯温水后,便轻步掀开帷幔走了进去,微微俯身将她扶起。

半晌前,她侧躺在榻上捂着胸口还在咳嗽,夜半睡的有些迷糊,加之内室极暗,直到一双有力的手将她轻轻扶起时,温热的气息就落在她耳边不远处,熟悉的声音就在身旁,她先怔愣了半霎,随后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衫,往后一坐轻呼道:“你......”

“我回来看看你。”他将手附在她的额头上,却觉得有些微烫,眉心蹙了起来继续说道:“没想到你也染了时疫,我还以为在山上住会好些。”

“去把烛火......挑亮些吧。”她手里捧着茶杯,那上面还染着他的温度,眼眶微湿,她抿了抿嘴唇说道:“半年过得真慢。”她有些恍惚,竟有半年未曾见他了。

他却摇了摇头,依旧虚坐在床边,轻声说道:“这样就很好。”

她闷声给自己灌了半杯茶,嗓子却始终有些沙哑,“去年中秋你回来的时候,耳后侧脸还带着一道伤痕,你自己都不知道,还是我涂的药。”

“这次没有伤了。”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很凉,不觉又攥紧了些,他道:“真的,不骗你。”

她轻轻点了点头,反过来亦牵上了他的手。

从前诸般避忌,总是小心拿捏着彼此的分寸,今夜不同,今夜她发着高烧神志不清,滚烫的额头与烧红的脸颊给了她肆意的勇气。

“柒落,你还冷吗?”他感觉那双被他牵起的手渐渐暖了些。

“不冷。”她微微摇头,只觉彼此温热的气息相互萦绕着,内室帐中格外氤氲,叫她想要由着自己的心,“可是,没有你的紫林峰,却一直都很冷,我加了更多的炭火,都没有用。”

“等北境安宁了,我立刻就回来。”

“扯谎。”她抬眸望着身前模糊的影子,烛火太暗,她总觉得不真实,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他的脸颊,可伸至半空却停了下来,她苦笑道:“等北境安宁了,你就要回朔安王府,不会再回来了。”

“紫林峰是我的家,在外征战的将士,哪有打完仗不回家的?”

她犹豫半晌,之后低声说道:“如今八月,等你打完仗,红梅就会开了......”

“从前你给卿言兄长摘过梅花枝,等我回来,咱们一块去茗山断崖赏红梅,你也为我折一枝吧,我也像傅师姐那样,把它们封在松脂油里,永远都留着......柒落,你说好不好?”

“箫寒夜愈寂,曲陈月如初......寂初,是我的名字,你一直都知道的。”她脸颊上明明挂着浅笑,眼中却饱含惆怅与释然,就像解开心中经年已久的枷锁一般,就像带着痛的救赎,“我知道你天亮又要走了,可是这次,我不想去送你了。”

“好。”他扶着她躺下好好休息,浅笑着说道:“你只管在竹苏等我回来。”

夜最深的时候,山里下起了雨,他走出内室在她的书案前坐了一夜。

晨起微雨渐落,长满青苔的石壁两侧悄然生长着一片白色野花,雨滴渐落在石壁上被青苔霎时染成了颜色,烟雨之中的纯白花瓣也因而被微雨舔成了黛色。

他走出庭院时,那花瓣被吹落在了凉风之中。

伴着阵阵落雨声,书案上的烛火亦已燃尽,只有那本《淮南子》还安然的躺在一旁。

那是他八岁时送给她的书,如今十年已过,纸张早已泛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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