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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芳 第22节

沈念禾站起来回道:“是有河间府沈家人来寻我,说是得了我爹的信,好似已经同他化干戈为玉帛,还来接我回本家。”

她犹豫了一下,道:“先前也来过一个冯家派来的人,说要接我回京,不过那回是个管事,又不认得人,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同婶娘说一声就罢了。”

又把上回同今次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遍。

裴继安的脸上有些难看,道:“这样的事情,怎的不早告诉我?”

他的五官本来就长得极为端正,平日里又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说话也好、行事也罢,俱是如同春风拂面一般,温暖又和煦。

然而越是脾气好的人,一旦生起气来就越让人觉得可怕。

裴继安此时把笑容一收,只是问话的语气严肃了些,已是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

郑氏本来坐在椅子上,见势不妙,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也不敢帮着说话,只向沈念禾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忙道:“厨房里还煮着豆子,我去做绿豆糕!”

也不管方才自己早把火熄了,登时就如同脚底抹油一般,滑也似的飞奔去了里头。

一时堂中只剩沈、裴二人。

沈念禾别有所图,此时面对这裴三哥一片好心,难免生出些愧疚来,只好坦诚道:“三哥,上回冯家只来了一个管事,我难辨他真假,便打发走了,因那人并未纠缠,我便没有放在心上。”

裴继安的面色微变。

什么叫“只来了一个管事“、“我难辨真假,便打发走了”。

这意思是,如果辨出了是真的,如果来的人身份地位高一些,这小傻子就要跟着去吗?

不会当真这样蠢吧?

他才要说话,立时就察觉到自己方才态度有些不对,怕是哄不住人,便连忙把声音放轻了些,柔声道:“我没有怪你,只是你一个女儿家,哪里晓得外头人心险恶——现下外头四处都是寻‘翔庆来的沈家姑娘’的人,我听得消息,难免有些着急。”

说到此处,隐隐约约的,他的语气里竟是多了几丝微不可查的紧张,因见沈念禾站立在原地,特地又走得近了两步,低声道:“怎么老是站着,腿要酸的,你且坐着听我说。”

又道:“我已是打听过了,那沈家人虽然十分跋扈,近些日子在宣县惹是生非,闹得极大,却并非冒名而来,那一个沈寄云手中持有印信同路引,乃是你爹爹那河间府的本家兄弟。”

“另有京城来的几人,虽只是不中用的管事同仆从,却是你外公冯相公族中亲故遣来的,两边都是你的血亲——只是血缘淡薄,不是什么排得上行序的至亲。”

话语之间,抓住沈、冯两家来人的不靠谱之处大说特说,又把对方的好处几句带过。

沈念禾听他口气不太对劲,可那话更为奇怪,一时把不稳对方想法,哪里有心去坐,只道:“三哥且说,我在听。”

裴继安停顿了几息,见她果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只好又道:“那两家名声虽然不太好听,家中也乱,还曾与你爹爹、外公有过许多大嫌隙,然则毕竟或是世家大族,或是富贵之门,一个在翔庆,一个在京城,比起宣县,无论吃、住,还是身边伺候的人,都要好一些。”

“而今这两家都是特地来寻你的,身份并无问题,你见得人,心中是个什么想法?可是想跟着回去?”

他说到此处,也不知为何,竟是屏住了呼吸,抬头看着沈念禾,颇有些不安地等她回话。

第45章 走一步看一步

裴继安两下为难。

在世人看来,无论家风再怎么差,从前又有多大的矛盾,沈、冯两家终究也是血亲,一旦他们出面想要接回沈念禾,自己作为外人,并无立场做阻拦。

沈轻云仓促之间,只给了一封书信为凭,没有德高望重之人作保,也无三媒六聘,说是两家做亲,其实不过空口而已,不管河间、京城哪一边出面反悔,甚至都不用做什么解释,便能把他同沈念禾之间的关联割断掉。

裴家小门小户的,经不起折腾,也扛不住什么风浪,莫说此时没有结亲,便是已经成了真夫妻,想要合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他如果出面强留沈念禾,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很有可能卖力不讨好——如果这一位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毕竟裴家早已落魄,自己未必能有出头之日,跟在宣县,就算不嫁进裴家,由他帮着择婿,很可能也只能找个只有人品靠得住,条件十分寻常的。

而沈、冯两家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他们出面帮忙说亲,自然各有各的优势。

往后她见得少时手帕交,那些个不是嫁与豪富,就是入得名门,心中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怪自己拦着她去过好日子?外人又会怎么看?难说不会觉得裴家趁人之危,拿着鸡毛当令箭。

如果此事发生在沈念禾刚来的时候,裴继安并不会说太多,只把利弊摆出来,由她自己去选。

可眼下两家做一家,已经同吃同住了数十天,这小傻子一片赤诚,家传孤本都拿出来给“裴三哥去印”,还要自己跑去买了各色纸、墨回来,一色一色去试,又认真在想书册中的排版、样式,只差把心肝脾肺都掏出来补贴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裴继安自然也不例外,一时之间,竟是有些割舍不下——如果任由旁人将这蠢货接走,怕是被吃干抹净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况且当真落了个不好的下场,给婶娘晓得了,定是会长吁短叹,在他耳边念叨不休的!

裴继安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细细分析一通——沈、冯两家乱得很,凭他口才,不需要添油加醋,想来已经足够把一个姑娘家吓退了。

他心中还在构思言辞,对面沈念禾已经面露犹豫之色,过了好一会,复才低声问道:“我是不是给三哥添麻烦了?”

沈念禾哪里猜得到裴继安这七拐八拐的心思。

她听得对方问话,心中猛然醒得过来。

君子也有君子的不好。

这裴三怕不是觉得裴家穷苦,又认为沈、冯两家富贵,觉得人要往高处走,好心办得坏事,想劝自己忍一时难,选一家跟着走罢?

这如何了得!

这一回是示弱好,还是表明自己不慕荣华的好?

无论怎样,都最好不要让他晓得两家很有可能是为了莫须有的钱财来的。

沈念禾想了想,决定两个法子一起用,当即把声音放得更小了几分,道:“三哥,我虽然帮不得什么忙,却不会只白吃白喝的,等到那《杜工部集》印得出来,多少能分几十贯罢?”

“我今后会晓得俭省,若是在此处碍了事,且等得几年,叫我积攒些银钱,自会想办法搬得出去——那沈家、冯家俱是去不得,我爹当年就是被逼出的河间府,同本家早已水火不容,至于冯家那边,婶娘已经同我说了,家风乱得很,进去何如羊入虎口……”

又道:“若是养我太费钱……”

裴继安听她越说越奇怪,同他设想的反应全然不同,本来预好的劝说之辞早不能再用,一时竟是有些紧张。

这还是怎么回事?

本来只是想表示自己并没有私心,是去是留,沈家妹妹可以自行决定——虽然她如果选了走,自家定会想方设法劝其回转心意。

可为什么现在变成好像自己在撵人一般?

他连忙上前一步,按着桌子拦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哪里又会叫你将来搬出去,能长久做一家人住着才好!只是裴家毕竟寒酸……”

沈念禾皱眉道:“难道我在三哥眼中,就是那等贪图富贵之人?”

裴继安被噎得暗暗叫苦,只得回道:“自然不是,然则你毕竟年纪小,许多事情考虑不得那样周全,往往只凭借一腔……”

沈念禾打断他道:“若我没记错,三哥也只比我大四五岁罢了……”

裴继安无奈道:“我虽只比你大几岁,可自小便在外头自己挣饭吃,哪里能一样?”

沈念禾便道:“三哥从前那样小便能挣饭吃,而今我年龄这样长了,反而还要靠着名声极差的怨门过活?”

裴继安说一句,沈念禾回一句,倒是把他衬得好似杞人忧天一般。

“我在家中住得十分自在,婶娘疼我,三哥也对我极好,谢二哥上回还送我胭脂……”沈念禾低声道,“若是三哥强要我自另两家中择一家跟着去,谁晓得旁人会怎么待我,若是受了欺负,还能找谁去说?”

沈念禾语气中的委屈真得不得了,听得裴继安实在自责。

——何苦来着,对着这样一个姑娘家还要耍心眼,而今倒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要怎么哄才好?

他又想要表明心思,偏生原本那想法狡猾得很,哪里好解释,只好认错道:“是我想得左了,本以为忍得一时,将来你自沈、裴两家发嫁,门当户对,自然要比在宣县出路更好……”

沈念禾摇头道:“嫁人又不是嫁给门户……高门也有败类,恶土却有芳草,只要品行好,门第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而今就说嫁人的事情,太操之过急了罢?谁晓得将来三哥不能脱颖而出?届时再帮我寻亲,岂不比那些个只会做面上功夫的上心?”

她不过敷衍而已,裴继安却是已经听得当了真。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裴家究竟还有没有出头之日,他并没有多少把握,不过如果只是给沈念禾寻一个人品可靠的丈夫,又不要求门第的话,他自负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不过沈家妹妹还是太单纯了,嫁给不嫁给门户,怎能保证生活?难道当真要吃糠咽菜不成?

想到此处,裴继安看向沈念禾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复杂。

人是个好的,只是脑子时而聪明,时而糊涂。

旁人都晓得要算得清楚些,最好走一步,看十步,有机会回得高门,多少苦都肯吃的。

这一位倒好,走一步就只晓得看一步,教她看三步,她还要嫌路远,待在穷人家就不想走了!

今后遇得事情,还是自己帮着多担待几分算了。

至于河间并京城来的那两家惹事的,虽都是豪强,毕竟也只过江龙,人生地不熟的,想要糊弄走,他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第46章 亲不亲

两人一旦达成了共识,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裴继安挨过几次惊吓,已是发觉不能指望这一位沈姑娘自己抓主意,想得又偏又歪的,全不按着常人的路来走。

他作为承恩受托之人,原只是责无旁贷,不该插手的全不会多嘴,然而处得久了,熟悉之后,难免生出几分真心怜悯,冷眼看了这些日子,早认清沈念禾虽有些拎不清的,性子却很好,还掏心掏肺,自此之后,有什么事情便宁可自己先拿捏了再来知会她。

而另一头沈念禾得了承诺,一颗心却始终放不下来。

先前冯家来的只有一个带着随从的管事,看起来并不像多上心的样子,是以她也没怎么在意。

可这一回沈家人多势众,行事毫无顾忌不说,特还有本家人带路,若非其中利益甚大,又怎么会安排这样大的阵势?

沈轻云与冯芸夫妇,究竟给女儿留下了什么东西?

她没有依仗,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日起轻易不敢再随意出门,只老实躲在裴家,又竭心尽力设法催快那印书的进度。

且不说沈念禾不把裴继安当回事,而裴继安没处理干净,也懒得来同她细说。

他这一回匆匆赶回来,是因为听说家中出了事,眼下见得人还好好的,便也不再多留,先回衙门去了。

因嫌河间、京城来人或嚣张多事,或扰人清静,后者还罢了,前者竟然还敢动手动脚,实在可恶,裴继安有心教两家一个乖。父亲得病后,他先是在坊市间混起来的,头脸熟悉得很,人人都愿意卖几分面子,只略微一打听,便把新来的这两家情况弄了个清楚。

原来冯家只有六人,由一个姓宋的管事带头,用的乃是笨法子,自己人一条街一条巷地去问。

而沈家一行二十余人,男女都有,全是身强力壮的,被本家管庶务的一位老爷领着,四处拿钱找路面上熟悉的去问,等知道哪一处前几个月来了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家,就遣人或请或强,弄到客栈里头由那老爷辨认。

沈三老爷在客栈当中坐着等辨认“侄女”,白日里忙得不行,晚间也没有停歇,来了宣县才十来天,因去得十分殷勤,已是在小酒巷的楼子里有了些名气。

裴继安问得清楚,心中登时有了主意,他也不自行出面,只找了旧人来做交代。

且不说他这一处默默行事,另一处,还有一个人也没有闲着。

谢处耘在酒桌上听说有四处有人再寻一个姓沈的小姑娘,当即就觉得不对,急急转回裴家,才行到半路,便见不少人聚在一处议论。

“听说是几个外乡来的拍花子,胆子倒是挺肥,抢人抢到裴家去了,引得许多衙役在外头捉人。”

“好似不是拍花子的,是来寻家里走丢的女儿,正好在路上遇上了,还以为是正主,只是那群人凶得很,也不认得清楚,便胡乱动手,好险被人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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