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刘香的应对
余仙客人如其名,风度不凡。此君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穿一件文士袍,长髯飘忽,面容清矍,一副有道高人的模样。
事实上余仙客身为刘香的首席军师,在战略上并没有太多建树,甚至可以说是失败的。当然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是游方道士出身,没有细读过史书。
历史上在郑芝龙被招安后的第七年(1635),不停劫掠闽粤沿海的刘香集团声望达到了顶点,导致崇祯大惊,朝廷于是不得不再一次启动招安计划,打算来个郑芝龙第二。
时任两广总督并兼抚福建的熊文灿,随即下令时任惠州府分守道的洪云蒸主持此事,并会同广州参将夏之林、潮州海防黄宗、惠州理判姚希哲等人一同到海丰招抚刘香。
而代表刘香去海丰谈判招抚事宜的是谁呢?正是军师余仙客。
然后谈判结果呢?
当年四月四日,官府在海丰河岸搭起五道厂棚,举行招抚仪式。然后刘香带领着四五十只木船来到山下,登岸参见洪云蒸。
就在宣慰之后,刘香却突然指责洪云蒸伪抚,于是劫持洪云蒸等一伙官员上船。岸上顿时大乱,践踏无数。最终刘香把洪云蒸等人囚禁在惠东县的磨子峡。
这次劫持事件的发生,可以说是导致刘香盛极而衰的分水岭:官府从此以后就绝了招安的心思,开始一门心思调集兵马剿灭刘香。
于是在短短一年时间过后,刘香就被郑芝龙和官府联军七战七捷,灭杀在了田尾洋......军师余仙客当日同殁。
在这件事上,当初担任谈判代表的军师余仙客是要负很大责任的,他事前事后都没有起到一个军师该有的辅佐做用:无论谈判成不成功,即便官府是假招安,刘香这边也不应该自作聪明地将一干官员掳走。朝廷什么最多?官儿最多!今天抓走一车皮,明天就能填上来!
当然了,对于一个并没有远大政治抱负,只懂得四处劫掠的海盗集团来说,幕僚水平低才是很正常的,因为不会有正规的文人去投靠这类团伙。
李自成做大后,直到进京前夕的1640年才捞了个牛金星,就这还是被明朝革去举人功名的劳改犯。然而李邮政如获至宝,在西安就拜了牛金星为大学士(丞相)——可见在古代,要不是体制彻底崩塌,绝大部分文人是宁可清贫也不会去体制外找工作的。
同样的,郑芝龙在招安之前谁会鸟他?然而他一旦披上了官皮,哪怕是个搞笑的“五虎游击将军”,就这样大批的文人纷沓至来,各类谋士文人清客师爷充斥帐下......体制内外区别太大了。
......
虽说余仙客水平不高,但是他依然是刘香眼下比较看重的人:因为有些事只有他去做才合理,其余那些满脸水锈的文盲海盗是做不来的......譬如谈招安。是的,刘香在经过考虑后,在重重压力之下,他又想起了夜壶,所以打算和官府的老爷们谈谈招安这件事了。
“不知东家见召,学生来迟,赎罪,赎罪。”进门后的余仙客虽说不是书生,但是把书生那一套酸话却学了个十足十。
然而刘香偏偏就吃这一套:“先生无需客气,眼下有一件麻烦事要打个商量,说不得还要先生出外一遭。”
“好说,不知东家所谓何事啊?”
“唉......”刘香到这时叹了口气:“招安。”
说起招安,也不是那么好招的。要是认栽磕头就能进体制的话,那么多大海盗为什么就郑芝龙一个成功了?
首先,刘香因为动机不纯,所以他和李魁奇之流是一样的,就是他们这种格局小的海盗头子是很难真正被招安。
打痛官府,和好官府,再给官府面子,高调做事,低调做人,摆平大员小吏,还要负担大笔的前期风险投资,包括且不限于银子和自己的身家性命......
真正的招安对施行者的要求是相当高的,技术性动作特别多,每个环节都要操作到位,难度丝毫不亚于后世的垃圾公司上市,稍微一个地方不对就会满盘皆输。
以郑芝龙的统御力,格局,诚心,八面玲珑和能屈能伸,当初也是一波三折之后,多次以身犯险,在大佬那里获得信任后才得以招安。所以像刘香这种桀骜不驯外带三心二意的,事实上成功概率可以忽略不计。
这一点刘香自己当然很清楚了,所以说招安就是夜壶——只有在尿急时才会想起来。
眼下他就尿急了。
当刘香把大帮现下的处境都对余仙客和盘托出后,后者先是沉吟半响,然后他缓缓问道:“不知东家欲投何人?”
“唉。”刘香叹了口气:“便是此处举棋不定了。”
“既是虚应故事,又何须在意下家?”余仙客这时反倒搞不懂了。
“先生有所不知,此番招安是虚中有实,再不好敷衍了。”刘香说到这里,又摇头叹了口气,然后他把自己对招安的分析详细解说了一遍。
......
有鉴于眼下的局势,对于刘香来说,最理想的状态就是披一身官皮,这样就可以和曹氏同殿为臣,躲过未来的冲突。
所以他现在有三个选项:找曹氏谈招安去当个二路元帅,找福建巡抚熊文灿谈招安,找两广总督王尊德谈招安。
然而无论拜哪一座山头,显而易见的就是,在某个势力的巨大战略压力下,他再也不能把官府耍着玩了。
这种别扭的局面对于既想披官皮,又不想承担责任的刘香来说无比难受。换句话说,他理想中的一边当海盗,一边做官和曹氏不发生冲突的想法现在不可能实现了。
拥有强大武力的曹氏不用说,那种三心二意的所谓招安弄不好就是没事找事,引来对方的炮舰登门。
至于熊文灿,道理是一样的:找上门去谈招安,势必是落了下乘。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杀人放火受招安,你没有把官府打痛,人家能拿你当根葱?
要知道现在的局面和历史上完全不一样。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是刘香根本威胁不到福建沿海。
其次熊文灿不但圣眷正浓,手下又有“和郑芝龙完全不同貌似相当听话”的某金牌打手。熊大大此时两袖金风,朝堂赞誉,正是春风得意胡乱膨胀的时候,所以用脚都能想到,刘香一旦找上门去,熊文灿是什么嘴脸。
换句话说,就是刘大掌柜的议价能力现在降低了,熊文灿的条件一定会很苛刻。
然而老刘又不敢拂袖而去,因为谈崩了老熊也不稀罕,说不定老熊还乐意谈崩呢:放刘香去广东祸害打王尊德的脸,他老人家在一边看乐子也是美事一桩......不能对当官的道德水平要求太高。
所以从表面上看,最好的选项就是粤督大人了。
然而刘香个人反而对王尊德最不看好。
其一:疯狂在广东劫掠搞事情,然后和官军连场大战,最后打败官军,得到官府招安意向,然后带着银子亲自上门摆平大小官吏,奴颜媚骨,屈膝事上......真要复制郑芝龙这条高难度路线的话,讲真,刘香对自己没有信心。
其二:刘香没有商业据点。历史上郑芝龙是日本女婿,掌控着日本生丝贸易。而且他占了厦门老巢,有商业根据地和渠道,所以商人郑芝龙才迫切需要招安。
而他刘香呢?他就是个流寇,既没有商业渠道也没有根据地。现如今厦门已被曹氏占了,珠江口有葡萄牙人,所以刘香缺乏招安的原动力。
这一点才是刘香历史上三心二意,反复不愿招安的最根本原因:摆不平郑芝龙,抢不到厦门的话,他即便招安了又有什么用?官府对于他们这帮人,除了名义外是一个养兵的大子都不会给的。
没有商业渠道和根据地,哪怕给了他刘佬香总兵的衔头,他还是得带着弟兄们出去抢劫,否则的话,手下用不了多久就会跑光的。
现如今的局面和历史上其实是一样的,所以刘香现在很迷茫:即便走了王尊德的路子招安,然而过不久又要出去劫掠的话,那何苦如此费事呢?
至于刘香最后一个顾虑,则纯粹是他本人的一个预感:一旦他在广东把事情搞大,那么盘踞在厦门的曹氏兵马就会从背后杀过来给广东官场助拳。
曹氏和传统的那种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军头不一样——没来由的,刘香就是有这种奇怪的预感。
......
听完东家的种种顾虑后,饶是余仙客中人之资,此刻也有了浓浓的危机感。能把一惯狠厉干脆的东家逼成这样,余仙客这时不由得沉思起来。
过了一盏茶时分,余仙客思虑已定后,这才捋着长须对刘香说道:“东翁之虑我已尽知。眼下看来,还是要摸清几家的虚实思想后,才好下决断。如此,我明日就出发,去厦门和福州走一趟,东家等我消息便是。”
看到刘香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顾虑的余仙客呵呵一笑,抬手往下压了压:“东家放心,余某此去定恭谦有礼,必不至惹了对头,败坏局面。”
“如此我就放心了。”刘香见军师明白自己的意思,当即点了点头:“明日为军师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