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明代富平墨玉中堂狮五
“啸坤,这些年多少人惦记咱这狮子,我从没考虑过卖,你知道是为啥不?”郑姨回过眼神看着师傅,那份坚定绝不是一个农村老太太所拥有的。
师傅也抬眼看着郑姨,嘴唇颤抖着没有说出一个字儿。
“因为永军说过,这个狮子是他祖上留下来的不假,可是这个狮子能保住,有他的一半儿,就有你的一半儿。他上战场前告诉过我,将来这个狮子要么留给小超,若是小超不争气,就留给你,就是家再穷,也不能卖,打这狮子的主意。。”
“嫂子,你别说了,别说了。。”师傅猛干一杯酒,站起来冲向西屋,跪在永军叔的遗像前放声大哭,“哥,哥,我是啸坤,你不是说带小超找我吗,你这个骗子,骗子。。”
郑姨斜仰头,紧闭双眼,随着眼泪下落整个人都在颤抖着,也许她等这一刻太久太久了,那份思念,那份承诺,那份痛苦,在她心里也埋藏太久太久了。
看到这般情景,我和老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陪着郑姨、师傅落泪,同时心中也有一个疑问,这石狮子难道也和师傅有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师傅渐渐止住哭声,用手在永军叔和小超的照片上轻轻摩挲着,擦了又擦。我怕师傅伤心过度,赶忙过去把师傅搀扶回东屋,也在等着师傅和郑姨给我们解开心中的疑问。
“老鹏,你看师傅和郑姨的情谊多深,三十多年不见,还是一见如故,那么亲切。”回屋后,郑姨还在暗自垂泪,师傅也是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完全没有刚才热闹的气氛,我岔开话题,跟老鹏开起玩笑,“你说咱俩要是三十年不见,得什么样儿?”
老鹏夹一口醋溜白菜,煞有介事得对我说,“你放心,我一定找到你的小盒,绝不哭错了。”
“去你。。”本来我想回一句“去你大爷的”,可师傅在身旁,没敢放肆,只能瞪老鹏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们俩这一开玩笑,倒是把师傅和郑姨逗笑了,我端起酒杯,“师傅郑姨,敬您二位三十年后再重逢,我干了!”说着一仰脖儿,把酒喝下去。
“小宁,谢谢你,我还有话说。”郑姨说着,也端起酒杯,看看我又将酒杯朝向师傅,“啸坤,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这一天终于让我等到了,这石狮子也该有它的归属了,但是,你得答应嫂子一个条件。”
师傅也端起酒杯,“嫂子,不行,绝对不行,这石狮子是宝贝,是永军哥祖上留下来的宝贝,我绝不能要,你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我绝无二话,这是我欠你们的。”
“你欠我们什么呀,当年永军就说过,咱们互不相欠!”郑姨似乎知道师傅要说什么,接过话茬说道,眼神还是那么坚定。
我的妈呀,师傅,郑姨,咱拍部电影得了,从相认,到石狮子与师傅的渊源,再到这会儿的彼此相欠,今天的意外收获太多了,师傅,你年轻时得有多少故事啊,我心里想着,此刻就像看小说看到最精彩的部分,心无杂念,只关心故事情节如何往下进行。
“不,嫂子,我欠永军哥的,欠你们的。”师傅突然提高了声音,“当年该上大学的是永军哥,该死的是我,是我啊。”师傅说着双手抓住头发,把头埋进胳膊里。
“都过去了,人的命,天注定。”郑姨此刻却极度镇定,过去拍拍师傅的肩膀,“听听我的条件吧。”
师傅抬起头凝望郑姨,“嫂子,
你说!”
“我想带永军和小超回家!”郑姨嘴唇又开始颤抖,她在极力克制着,可眼泪却止不住顺着脸颊滚下来,“想带小超去他爸当兵的地方看看,想带他们去BJ看看升国旗,吃顿烤鸭!以前,我一个女人做不到这些,啸坤,你是他兄弟,你能帮我实现吗?”
“嫂子,能,能,能啊,能!”师傅连说几个能,声音是那么沙哑,重新埋进胳膊的头,抖得更厉害了。
“那咱们年后出发吧,石狮子抽时间拉走吧。”郑姨如释重负一般,哭着,也笑着。
那一刻,我对郑姨产生一种敬畏,敬畏一位妻子和母亲的坚强,敬畏两位抛头颅,洒热血,埋骨他乡的军人,更敬畏这份一诺千金的坚守。
在回去的路上,师傅向我们说起他们之间的往事。
原来永军叔的祖上是陕西富平人,明嘉靖十四年任中河团练指挥使,举家迁来此地,来时带来许多家乡特色,就包括这个石狮子,或者说应该叫富平墨玉中堂狮,是摆在正堂屋镇宅用的。
墨玉是陕西富平特产,出于富平县北部乔山,经琢磨抛光后色黑如墨,纹理细致,质坚而韧,因耐寒热、耐风化等特点而闻名天下,成为帝王贵族陵墓前的碑碣石刻的首选石材。用墨玉做中堂狮,在陕西,尤其是富平不算啥稀罕事,但在冀中,确是极少的。永军叔祖上能千里迢迢把它带来,也是寄托一份对家乡的思念。
自明代至解放前,永军叔家也算富甲一方的大户,朝中有人做官,家里千亩良田,随着时代变迁,当初随先祖来到冀中的其他物件都已湮没在岁月长河中,唯独这墨玉中堂狮却一直矗立在祠堂,为偌大一个家族镇宅,祈福,保平安。解放后,因特殊历史原因,孙家祠堂被毁,永平叔的爷爷为保护这份祖宗传承下来的宝贝,组织族人将中堂狮埋进了祖坟。
七十年代,人们对这些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产物简直是见一个,砸一个,唯恐有落网之鱼,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公社得知了这中堂狮的存在,当时十几个工作队员二话不说扛着铁锹、锤子就奔永军叔家祖坟而去,非要敲碎这个旧社会封建思想产物。
永军叔和师傅正在地里干活,一听这话立马就急了,抄起铁锨就赶到孙家祖坟。他们赶到时,中堂狮已被挖出一大半,一个工作队小将高喊着“砸碎它!”
永军叔上去就是一铁锨,那工作队小将立马头上就开了一道口子,迸出了鲜血,这小子估计平时横惯了,也不含糊,当时就招呼其他同伴一拥而上。永军叔和师傅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两人对阵十几人,愣是打的对方节节败退。
争斗间,中堂狮背部被铁锹砍了一道,也就是师傅开始时寻找的那一道伤痕,莲花底座右前方被锤子敲掉一块儿,也是为啥师傅让我和老鹏把中堂狮抬起来看看,他想确定心中的答案。师傅头上被铁锹拍了一下,鲜血直流,永军叔肩膀也负了伤,但两人就是不退缩,反而越打越狠,两双眼睛能冒出火来。
当时那个特殊时代已到了末期,工作队做事也谨慎起来,当下几个人一对眼神,犯不着为这么个玩意儿跟俩混小子拼命,彼此搀扶着就跑了。永军叔和师傅也不去追,两人也顾不得伤口疼,回村叫上郑姨就把石狮子又重新埋起来。那几天轮流守着,就怕工作队再来打石狮子主意。
后来工作队没再来闹事,可因为这个,76年时候永军叔推荐上大学的资格被取消了,那时候实行推荐上大学,永军叔家族虽然有历史遗留问题,可是抗美援朝时家里出了几个烈士,解放后又一直归为贫农,是有资格推荐上大学的。师傅记得永军叔听到这个消息,只是笑笑说一句“没事!值!”可好几次师傅看见永军叔半夜在偷偷得哭,师傅知道,能上大学,走出村子,给父母、郑姨带来更好的生活,对永军叔来说是多么重要,否则永军叔是绝不会天天在煤油灯下看书,一看就看到两三点,熏得两眼黢黑黢黑的。
77年恢复高考,永军叔和师傅都参加了考试,两人都报的冀中大学考古系,最后一科考英语,师傅偏偏闹起了肚子,没能参加考试,那时的沮丧可想而知。可成绩发下来,师傅顺利考上理想大学,永军叔却因为英语缺考落榜,聪明的师傅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也是为啥师傅说欠永军叔的,欠他们一家人的。拿到通知书那天两人破天荒喝了一瓶白酒,从始至终师傅都在哭,永军叔拍着师傅肩膀说,“上了大学就回城了,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可不许再拉肚子了,明年我还有机会呢。再说了,回头你出息了,我和蕴霞有了孩子,让他去投奔你,可不许不认!”永军叔说得那样轻松,在师傅听来却是字字千斤。
我感觉师傅抓住我的手在抖,透过车内微弱的光,也隐约能看到师傅在落泪,我赶忙递上一张纸巾,“师傅,擦擦眼泪吧,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以后我会把郑姨当娘孝敬的。”
“你们俩是不是要买车?”师傅转过头问我。
“嗯,正挑着呢。”我点点头回答道。
“年前就去买吧,买个越野车,买个好点的。”师傅打开车窗,转头看向窗外,“钱不够就跟我说,我要带我哥,小超回家!”
“嗯!”我郑重得点点头,“师傅您放心吧,就是开捷达,我也接永军叔,超哥回家!”
“师傅,那石狮子咱。。”我偷偷看向师傅,没敢接着问下去,我不确定师傅现在对它的想法。
“那是永军哥的,是小超的,嫂子说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嫂子不吐口,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师傅的回答如铁一般坚定,就像那矗立在郑姨家门口的石狮子,任岁月变迁,凭风吹雨打,绝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