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画中仙(二)
阮行云凝视着画上的落款,还是他熟悉的字迹,三分凌厉带一分风骨,落笔之人提笔写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谢辞暮。
当年谢辞暮才开始学写字时已经过了最适宜的年龄,别的孩子三岁就开始认字,谢辞暮六岁的时候才遇见阮行云被他捡上山去,因此比别人晚了许多。
他第一日学写字时,是阮行云手把手教的,阮行云教他写名字,先学谢辞暮三个字,小孩认了半天,仰头对着阮行云说:“师尊,我不要学这个。”
阮行云当他天性好玩,不想静下心来学,当即有些失望,却不料那小孩认真道:“我想学师尊的名字。”
因此他学的第一个字是云。
谢辞暮嫌自己的字不好看,云字歪歪扭扭,横不平竖不直,偷偷哭了一场,后来发愤图强写了三十六个云字贴在墙上,睡觉看,吃饭也看。
等他终于写出自己满意的云字来的时候,他发现别的小孩还会另外两个字,他面上不显,又倒回去苦练。
阮行云觉得好笑,教他说:“你自己一个人练总归是找不到方法,不若我叫掌门给你寻本好看的字帖,你用薄纸印着照写,还能一边认字。”
谢辞暮不愿意,嘟囔道:“全天下谁的字也没有师尊的好看,我才不要呢。”
他偷偷翻到阮行云书房去,趁着他闭关之时拿了本阮行云抄录的道法,按着阮行云说的方法每日临摹,等阮行云闭关之时成了个东施效颦。
他丧气极了,问阮行云:“师尊,我是不是朽木不可雕。练了那么久,字还是那么丑。”
阮行云蹲下去耐心道:“哪有呀,阿辞这样聪明,不过个把月,连朽木不可雕这样的话都学会了,写字罢了,咱们自己能认出来不就行了吗。”
谢辞暮不甘心,非要和纸笔斗个你死我活。
他七岁的时候终于有一手能看的字,开始喜欢帮阮行云抄书。有时候阮行云在院子里练剑,谢陆离就坐在桃树下帮他抄剑谱,抄各种心法,然后再用抄完的书换走阮行云房里原来的那本。
阮行云觉得奇怪,问他:“你既然已经抄了一本,何必又跟我换?看自己抄的书岂不是更好认?”
“我不要。”他噘嘴,谢辞暮把仰慕藏在心里,撒娇道:“我就要师尊的书,我喜欢看师尊的字。”
等谢辞暮七岁半的时候,已经能把阮行云的字学得很好了。他的字不似阮行云那样端平,更加凌厉些,有自己的风骨。
连峥嵘派的好些长老都时常会来借给新进门的小弟子临摹。
谢辞暮满眼放光地等着阮行云夸他,阮行云不善言表,做了一碟桃花酥给他。
长情峰的桃花终年不谢,他踏空而上,采了枝头树颠儿上最嫩最香,还未盛放的花来做。
那时候谢辞暮还小,仰头看他,小声说:“师尊,桃花酥真好吃,我也想学来给你做。”
谢辞暮死后,因着是魂飞魄散□□俱焚,所以阮行云只能给他立了个衣冠冢。后来有一年冬天下了初雪,天在水的桃花都谢了,只有院子里的那一棵还开着。那个晚上冷得出奇,连清池的温泉边堆满了雪。阮行云在梦里打了个哆嗦,梦见谢辞暮在雪里艰难地跋涉。他鼻尖冻得通红,眉眼都敷了一层薄冰。
他知道这是梦,但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触他的脸。少年对他咧唇一笑,把他揽入怀中,低笑道:“师尊,我恨你。”
阮行云摸到他满脸的眼泪,只能一边点头一遍哽咽,他想把那些藏匿于心的话和满腔的歉意都说出来,但少年摇摇头,捧住了他的脸,“不要说,”他说,“我不想听见你说对不起。”
雪停之后,他在雪中找到了一截魂木,他把那魂木埋在谢辞暮的坟前。
他知道,或许以后他再也等不到少年的拥抱。
再后来他遇到了谢陆离。他们长得不甚相同,却带给他相似的感觉。他的阿辞死了十七年,谢陆离也正好十七岁。
他以为这是天意,是他的阿辞回不来了,所以苍天带给他另一个徒弟。
阮行云看谢陆离意气风发,翻手间就能使出浩然灵力,知道他天赋秉然,身后世族必然高贵。
他只觉得天道不公。
即便他的阿辞出生卑微,血统不正,但他努力修炼,乖巧懂事又善良。
可是麻绳专挑细处断,他的阿辞最后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
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看到自己满手的鲜血,他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他忘了,是他亲手杀了他的阿辞。
阮行云垂下眼眸,伸手抚上那三个字,像那次梦中抚摸谢辞暮的脸庞。
谢陆离知道阮行云大概又在睹物思人,小心翼翼道:“师尊,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皱眉道:“这画好像没什么反应啊,看起来不像个邪器。”
阮行云长出一口气:“收起来,带回去再说。”
谢陆离哦了一声,弯腰去捡地上的画卷。
起风了。
猛然间一阵妖风,他的衣袍翻飞簌簌作响。
阮行云握住他的肩膀喊道:“小心!”
他发现情况有变,扯住谢陆离就往自己身后拉,另一只手飞快地结了法阵。
阮行云话音未落,谢陆离就感受到一阵拉扯的力量,猛然低头一看才发现半片衣摆已经被那画吸进去了。
他当机立断拔出流云剑,哗啦一声斩断了衣摆。
但并未起到作用,那画吐出残袍,画轴悄然溶于地面,有些泛黄的画卷悄无声息就以落地之处为中心飞快延伸开来。顷刻间就从他们脚底掠过。
冰凉的石板翻出松软的青苔,细白的小野花顺着石子小路盛开,一两只斑斓的蝴蝶翩跹而起,轻巧地落在谢陆离的指尖,乖巧地收起翅膀,纤细的触须抖了两下,又飞走了。
谢陆离惊呆了,他视线追随着那蝴蝶而去,那蝴蝶绕过他向他身后而去,谢陆离转身看去,那蝴蝶像是看到花儿一样,落在远处黑发青年的肩上。
那青年黑发白衣,右手提着一把漂亮极了的剑,剑仞胜雪白,似能劈开空气。
阳光普照,鸟语花香,有微风轻拂,风里有桃花香。
青年背对着他站在院子里,繁盛的桃树开满了花,树干上挂着一个小巧的风铃,在风里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树下有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个红泥小炉,咕嘟咕嘟地稳温着什么,远远地就有酒香。
还放一个白玉小碟子,上边重着三块桃花酥。
刚才还是重檐翘角的喜迎楼,此刻却已经是谢陆离熟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了。
——是长情峰。
谢陆离失声道:“师尊,这——”
他转身去看,哪里还有阮行云
只有那个黑方青年,听见他的呼喊抬手拟了个收式的决,手了剑转过身来。
谢陆离终于得见画中人的面目。
青年容貌艳丽,黑发柔顺地搭在肩头,中衣微微敞开露出精巧的锁骨和大片白皙得胸膛。
他大概是练剑有些热,脖颈上有晶莹的汗珠。
青年双眸含露,眉头微皱。
他向谢陆离走了两步,不悦道:“你是何人”
他抬手引剑入鞘,冷淡道:“长情峰乃禁地,你是哪家的弟子,没有通报就敢贸然闯入”
谢陆离向后退了两步,只觉得悚然——那是一张和阮行云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