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面帝君张茂先坦怀
杨肇从心里感激羊祜对自己的眷顾呵护，也寄希望于他通过羊太后从中转圜。但是，从邱成和邱成的朋友们逼自己陷害羊祜的作为看，羊祜本人也遇到了麻烦。
了了吧，一了百了。又冷又饿地滋味实在不好受，盼望一个天明，盼望一碗填不饱肚子的“狗食”，迎来的还是冻馁和屈辱。既然难免一死，不如早作了结。牢房里从来没有灯，天黑的格外早。寒冷如铁，夜色若漆，杨肇摸索到那个用于装饭的肮脏破碗，隔着栅栏狠命向外砸去。哗哗啦啦……！土磁破碗发出很大的响声。杨肇决计不再进食，也想借此动静引来狱卒交代后事。
寒冷的夜依旧寒冷，看守的狱卒懒得过问不死不活榨不出二两油的囚犯。杨肇彻底绝望，他由彻底绝望而平静，轻声背诵着祢衡的《吊张衡文》，借以自吊----南岳有精，君诞其姿；清和有理，君达其机。故能下笔绣词，扬手文飞。昔伊尹值汤，吕望遇旦，嗟矣君生……
“哈哈哈……，杨将军囹圄逆境不改高士之风，佩服佩服。”
两个冷面狱卒提着带有“天狱”的灯笼前来打开栅门，杨肇看见了邱成打着哈哈站在牢门外，他身后还有几个跟随。
邱成看见蓬头垢面的杨肇，略略后退半步说：“杨将军，你刚才不是吟颂着‘吕望遇旦，嗟矣君生’么？快快出来随狱卒沐浴更衣，有位‘周公旦’要夤夜见你。”
杨肇心里徒然升起一线希望，想到邱成和他朋友们的见不得人的作为，自己又掐灭希望冷冷道：“周公旦死一千多年，今日没有周公旦了。”
邱成笑道：“有没有周公旦，今夜叫你见见面。”
邱成说完，轻轻一摆手，他身后的跟随挟着杨肇就走。
杨肇沐浴更衣后，就被塞入一辆暖车上了路。邱成没有和杨肇同乘，暖车上就只有杨肇一人。他沐浴之后穿上一件整洁的内衣和暖和褒衣，寒冷的感觉没有了，饥饿却更强烈了。暖车在灯笼的导引下，在夜暮下的京城的大街小巷顿顿行进。
杨肇掂掇，此去也是凶多吉少，但为了见一见“周公旦”，从言语中窥探万岁对西陵之役处罚的一些隐情内幕，杨肇还是希望暖车行进的快一些。然而，暖车像在迷宫里转，左拐右转没个尽头。饥饿又一阵阵袭来，他把脖子缩进干爽暖和的褒衣里，尽量放松神经，他希望用睡眠来麻痹肌饿。
暖车又拐了很多弯，杨肇迷迷糊糊睡着了，接着就做梦。他梦见邱成把自己带入仙境，红烛高烧，绿幔低垂；耳边天籁仙乐，眼前海味山珍。影影绰绰，好像还有美姬在嘉宴席间侍奉。正诧异恍惚间，一位仙子给自己送来一碗莲子羹，杨肇想起自己很多天只吃一碗“狗食”，就着美姬的玉手把莲子羹迫不及待的喝下去。一碗莲子羹下肚，杨肇立刻觉得神清气爽精力非常。他定眼一看，自己真的身处华丽厅堂，坐在一个列陈了山珍海味的嘉宴上。主座一位危冠高耸、褒衣博带的清癯俊彦的高士，打横就是送自己见“周公旦”的典尉邱成。杨肇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背，觉得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明白自己在一个神秘的地方见到了神秘的“周公旦”。
邱成见杨肇清醒还阳，就对他神秘笑笑说：“杨将军，这位就是我说的‘周公旦’，应该明白我的苦心了吧。”
清癯俊彦的‘周公旦’对邱成摆摆手道：“还是请杨将军先用餐，我们喝着酒，听着曲，主随客便，边吃边谈，
杨将军，请。”
杨肇被‘周公旦’的神情气质所折服，也就顺从的举起酒盏。一盏佳酿下肚，万缕暖意上身；才听雅乐起于阶下，就见长袖舞于席前。继而，一群绝色妙女边舞边歌：
今宵良宴会，
真诚可具陈。
筝簧奏异响，
金嗓布玉音。
主人谱新曲，
识曲听其真。
人生惜日短，
轻忽若飘尘。
何不通穷变？
朝野据要津。
若为耿介误，
弃甘就苦辛。
杨肇不经意间跟着乐曲合拍击节，他已经听懂了“主人谱新曲，识曲听其真。人生惜日短，轻忽若飘尘”的意思。正感叹间，歌者又把歌词重复了一遍。金嗓玉音，绝伦雅乐，都和那碗莲子羹一样可口暖心。杨肇只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浑身燥热燥热，有一种想搂抱舞女中领歌者的强烈**。他羞惭地一扭头，见“周公旦”正冲自己颔首微笑，又产生一种要给他下跪的冲动。
按照习俗，上日佳节一直到上元之后才正式结束。正月十六，乾明殿后殿晋武帝的龙案上已经摆上了王戎和王衍的《羊祜八不可赦大罪》、张华的《羊祜八不可赦大罪稽核奏疏》、羊祜的《西陵之役惨败廷辩奏疏》、杨肇的《荆州撤边囤田涣散斗志、隳我干城供状》、羊太后《明君颂五十韵》。
这些奏疏文卷扫了晋武帝上元佳节的兴致，羊祜在荆州的出格作为也让他堵心。西陵之役惨败，原本只想拿杨肇一人当替罪羊，张华的《羊祜八不可赦大罪稽核奏疏》却坐实了羊祜给敌酋陆抗交接送药、回撤襄阳时资敌三百石粮食等罪名。杀杨肇是在西陵之役惨败之后就起下的念头，可杀羊祜或者贬羊祜为庶民不是晋武帝的初衷。作为羊太后《明君颂五十韵》颂扬的明君，他知道把羊祜也当替罪羊杀掉才是自毁干城，可这个干城又有“通敌”罪名在。晋武帝龙心烦乱了，起身在乾明殿来回踱步。
“启奏万岁，郎中令张华奉旨殿外候见。”张义一声禀报，打断了晋武帝的思绪。
“见！”晋武帝心里窝着火憋着气，正好借机拿他张华撒一撒。
“郎中令张华参见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晋武帝一见清明俊朗褒衣博带的张华就来气：“平身吧。什么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看你张华神采奕奕，可朕的心胸闷闷，盼长命百岁就是痴想，还万岁万万岁呢？”
张华注目一看，晋武帝果然是印堂发暗，眼窝发青，皮肤松弛，喘气有声。就陪了小心说：“万岁日理万机，也该为天下珍惜龙体为是。”
“朕倒想珍惜龙体，爱卿不让朕珍惜。说，羊祜撤边囤田涣散斗志、隳我干城一款为什么不予稽核？”
“回奏万岁，臣到襄阳，耳朵听的都是晋朝军士经过羊祜囤田储粮，兵强马壮。在牛山小葱岭之战、江陵城外之战，以一当十，威震敌胆。具体战绩，想必羊祜《西陵之役惨败再廷辩》已经奏达圣听，臣不赘言。”
晋武帝鼻子里哼了一声，拿起杨肇的《荆州撤边囤田涣散斗志、隳我干城供状》丢在张华面前说：“这是羊祜的心腹将佐杨肇的供状，仔细看了再给朕解释。”
张华拾起杨肇的供状，放回晋武帝的龙案，退回臣子的站位说：“回禀万岁，臣不用看杨肇的供状，就能给万岁解释清楚。臣在有司天狱见过杨肇了。”
晋武帝不满看了张华一眼：“你见过杨肇？”
张华以郎中令的身份，以奉旨稽核羊祜八大罪状的名以义见杨肇，邱成不得不让他在“小单间”见了杨肇……
张华是杨肇进了有司天狱后第一个去看望他的人，一见张华，杨肇就捂脸大哭，经过张华安慰许久，他才哽哽咽咽说出那夜自己奇遇，他说不清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也记不清在“供状”里写下了什么内容，只觉得就像一个梦。可第二天天亮以后，右手食指上的墨迹说明，他确实在嘉宴上应邱成的要求写下过一个供状。
就在张华要离开杨肇的“小单间”时，杨肇“嘎嘣”一下咬断了右手半截食指，交给了了瞠目结舌的张华。
张华回到自己的府第，根据杨肇回忆中的雅歌雅乐，很容易就联想到了荀勖的八佾园瑞云榭。但是，张华不想把水搅的更浑，就没对晋武帝提及自己的怀疑。他见晋武帝对自己的探望杨肇无动于衷，就试探性补了一句：“微臣因怕杨肇咬下的食指污了圣目，那半截食指还在微臣的几案放着，若皇上验看……”
晋武帝不等张华说完便皱了眉头道：“朕没心情看杨肇的食指，这《羊祜八不可赦大罪稽核奏疏》是你亲自所为，羊祜交结敌酋陆抗、资敌军粮三百石，当论何罪？”
张华对晋武帝的咄咄逼人，仍然不紧不慢说：“臣不怀疑羊祜对皇上的赤胆忠心，也不怀疑皇上会错用股肱重臣。古人云，‘君子负任，冒其险者，必图其远’。羊祜受命镇襄阳，在荆州所作所为，必定有他自己的因由。君子坦荡，微臣坦怀。以臣愚见，莫如让他金殿廷辩。廷辩有理，赦其无罪。廷辩词穷，定罪不迟。”
晋武帝两眼带着威胁的目光盯着张华道：“倘若羊祜有罪，你张华能撇清自己么？”
张华从容迎着着晋武帝的目光答道：“倘羊祜有罪，微臣愿与他同罪。”
晋武帝见张华毫不掩饰对羊祜的开脱之意，略一思索便下了决心：“传旨尚书令贾充，明日乾明殿朝会，由中书监荀勖代朕与羊祜公开廷辩。”
“臣领旨！”
张华跪拜晋武帝之后，立即找贾充转达万岁口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