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围剿(三)
林间簌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朝他们移动着。
余襄将气喘匀了,目光在千面和树林间徘徊着,不知发生何事,只见得千面的神色愈发阴郁起来。
忽而,千面回手收了鸳鸯钺,朝着某处拱手一拜,做出一副恭敬模样敷衍道:“少君怎得跟来了?不是叫您在原处歇息便是了吗?”
余襄顺着那方向看去,登时一惊。
那林间缓缓走出一人,分明生男子容貌,却是佝偻的老妪身形,半只眼睛是明亮亮的杏核巧目,半只眼睛却是浑浊一片的垂暮之色,走起路来晃悠打着转,此时正发出意味不明的叫喊来。
——非男非女,非老非少。
简直就像是被活生生拼凑起来的一个“人”。
余襄只觉头皮发麻,哪里曾见过这等骇人的东西,又听千面唤它少君,由不得睁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被称为少君的人型生物张嘴嘟囔两声,好容易拼出一句话来,磕磕巴巴道:
“……吃,吃的,跑……了。”
那声音亦如数男数女糅杂在一处发出的响声,听着格外叫人不舒坦。
千面闻言站在原地沉默须臾,理解完它这句话的意思后冷笑一声:“无相居然失手了?有意思。”
他又看了一眼余襄,似乎是不想再多做纠缠,便道:“我忽然觉着,你死在这儿也不错。”
余襄瞳孔一缩,随即稳稳站定在原地,不发一言地看着对方。
千面身上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意,自脚下蔓延出浓烈翻涌的猩红魔气——余襄从未直面过这种程度的魔气,一时觉得有些窒息。
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紧抿着嘴唇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了当年云青山初遇霜虹君的场面,只是此番却再等不来谁来援救。
不过也好,她不必踏足危险之地了。
可就在此时,那铺天盖地的魔气忽然一撤,尽数消失不见了。
余襄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发现千面正看向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面具人。
那面具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少君不远处,沉默地看了一眼千面,似乎是与他传音说了些什么,只见千面神色微变,一股不屑与愤懑爬上眉梢。
“真是走了天大的气运。”他瞥了一眼身形狼狈的余襄,勾出一抹残忍的笑意来:
“这回先放过你,下回我们再好好过过招啊,师弟。”
话音方落,眼前三人竟倏然被凭空而现的黑气笼罩,在余襄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忽而消失不见。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余襄突然之间就从九死一生的狭间脱出,原先挺得笔直的背脊眨眼的功夫就失了力气,趔趄半步半跪到了地上,冷汗后知后觉地一滴滴砸在草地上。
方才怎么回事?那个白色面具的人莫非是另一个护法?
那个非男非女的东西……被他们称为少君?
为什么突然之间要放过自己?千面口中的失手又是什么意思?
数不胜数的问题接踵而至,在余襄的脑袋里滞涩在一处,他甚至不知是伤口更痛还是脑袋更疼。
血液已经浸湿了衣衫,余襄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同时思绪也越发模糊飘远,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昏倒在了地上。
县令府,入夜。
几个跑回去的荆云门弟子着急忙慌地和大部队说了事情,搬了救兵要去救余襄,正巧被赶回来的知蘅撞个正着,她本想着也跟着去,可奈何李磬再现身的事不能拖沓,只能先去寻七禄星君商量,临走前嘱咐他们多加小心。
一月之中,七禄星君和霓霜曾回蓬莱休息过一段时日——毕竟他们不比知蘅,在人间呆久了确实是不太妥当。
听霓霜说,七禄星君回了蓬莱便将那木牌带去给御溟元君瞧了,两个人在宫里谈了许久,也不知在谋划些什么,再见七禄星君的时候他的面色不要太难看。
知蘅边想边朝着七禄星君下榻的地方走去,不想眼前忽而窜出了一个人,踉跄着便朝她歪倒过来——知蘅条件反射地伸手把人扶住了,这才看清是个县令府里干事的丫鬟。
那小丫鬟还双眼迷茫地不知身在何处,眨巴好几下眼睛才回过神来,见着知蘅后赶忙“哎呀”一声躲远了,战战兢兢地垂下脑袋瑟缩道:“神仙恕罪!神仙恕罪!冲撞了神仙是小的不对……”
知蘅向来不在意这些,摆摆手道无事,那小丫鬟才谢着恩一扭身跑了。
倒也不怪她,徐兴德和史丰被七禄星君如此大张旗鼓地抓起来,现如今不只是县令府,大抵连整个芸河县都对他们这群不请自来的仙人望而生畏,一个个躲瘟神似的避开远远的。
知蘅无奈地摇摇头,刚想动身时眼角却忽而划过一缕猩红——
她脚步一顿,立刻回首将那个小丫鬟叫住了。
那小丫鬟身子一抖,缩着脖子心惊胆战地回头看知蘅,险些就要给她跪下了。
知蘅凝神打量了一番那小丫鬟,可方才的猩红气息如同错觉般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她犹疑地蹙起眉,只得道:“……无事,以后小心些吧。”
那小丫鬟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捣蒜似的点头应了。
七禄星君正在房中,见着知蘅来了便道:“刚好,我从史丰那边问出些东西来,你也听听。”
知蘅先打断了他,道:“先放放,李磬又现身了。”
她将林中与无相李磬对峙的情况说了,七禄星君揉了揉太阳穴,道:“这么说来,那李磬还是帮了你一把?”
知蘅道:“不知他意欲何为,不过他与魔域之人并非一路人。”
七禄星君看了她一眼,轻哼道:“那可不一定,当年所有人也是这么想的,谁知那李磬后来居然反手捅了自己人一刀呢?”
知蘅不置可否。
七禄星君摆摆手,道:“罢了,不提他——那魔尊右护法居然敢跳到脸上来了作孽了?回去叫霓霜多留心些。”
知蘅点头,七禄星君便又说起方才没说完的话,道:“我从那史丰嘴里套出些事情来,这人明面上是个小小的县令,私底下做的买卖可不少。”
他将那些事情挑拣了几桩说了,大抵都在知蘅的意料之中——无非是灵泉一类的事情,不过单有一件,她是没预料到徐兴德居然与南疆那边亦有牵连。
瞧上去,她是低估了这小县令手眼通天的本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七禄星君又道,“是有关……那木牌的事。”
知蘅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听他接下来准备说什么。
七禄星君稍一叹气,似乎在找寻着措辞,最后道:“那木牌本该是仙家位高权重者才能有的,现如今持有者都该是登记在册的,御溟元君亦在其中,论理,是不该有疏漏的。”
“只是……”他垂眸思忱片刻,又撩起眼皮来看知蘅,目光里竟有无声的审视。
见他不往下说了,知蘅便清楚这其中的秘辛大约不是她这个身份能听闻的,便道:“星君若觉得不应当说便不必说,有什么要我做的直接说便是。”
七禄星君轻笑一声道:“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你可比那时令司司主好说话些。”
见他没来由提起止川来,知蘅便不多言了,低低应道一句:“星君过誉了。”
而正在此时,外头忽然吵嚷起来,知蘅细细听了一听,原是那群荆云门的弟子带着余襄闹闹哄哄地回来了。
她本便放心不下,七禄星君一眼便知,便问她发生何事。知蘅也不清楚其中缘由,只是道余襄巡逻的时候出了事,此时大抵是被救回来了。
七禄星君挑眉疑道:“这倒奇了,先是你遇着无相李磬,再是他碰见麻烦——你且把他带来我这里瞧瞧。”
知蘅也觉着这两件事有些许联系,便一点头往外去了。
她朝着声源处快步走去,远远就瞧见慌里慌张的荆云门弟子,一边叫着“医师”一边喊着“金疮药”,把这死气沉沉的县令府都折腾活气了几分。
知蘅走近了,却是瞧见了另一个熟人——那人分明也瞧见了她,不由得一愣。
“麓瑕真君?”
那人竟是许久不见的聂蹊,此时他正帮着一群荆云门弟子照顾余襄,见着知蘅后面色浮现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惊喜。
“你怎会来此?”知蘅上前两步去边瞧余襄的伤势边问聂蹊,同时伸手向昏迷不醒的余襄体内缓缓输送灵气,暂且帮他减缓些痛苦。
“我本是在外面寻李磬行踪,不想碰见了他倒在地上,便出手相助了。”聂蹊答道,知蘅闻言又追问道:“你知晓李磬的事?”
聂蹊沉吟片刻,无奈笑笑答道:“不瞒真君,我去了一趟樊都,稍微……收到些消息。”
知蘅:“……你倒是真有胆量。”
现如今余襄也昏迷着,怕也没法子带到七禄星君那边去,知蘅便只得先将聂蹊带去见了人。
七禄星君兴致缺缺地听完对方的身份来历,便问道:“所以呢,你查到了什么?”
聂蹊也不恼他这态度,看了眼知蘅后道:“樊都之中有不少能人异士,他们中不乏有追击过李磬的修仙弟子,我向他们打听了些有关李磬当年的事情。”
七禄星君神色冷了些许。
聂蹊接着道:“他们说,李磬归隐后鲜少抛头露面,而为数不多叫他们碰见的几次……他身边似乎都带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生得娇艳,身上总戴有银饰,瞧着却不像个中原的模样,他们猜着,此二人怕不是生了情愫私定终身一类的,可到底没见过几次,查也查不出个什么。”
知蘅听他说完,心里便明白了个七八分,唯恐他再说下去就将虞钦的身份也暴露了,便岔开话题道:“那有关棠溪剑又如何?”
聂蹊便顺着她的话道:“我去调查过此事,那现身于樊都附近的李磬手中所拿的棠溪剑……并非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