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子 (中)
子(中)
王二爷的小糖船划过黄浦江,在浦东董家渡找到新的落脚点。如林辞工,跟着王二爷去了浦东。不久,他在江边码头,当“杠棒”工人,朝(注:杠棒:黄浦江边挑扛重物送货的工人。)黄浦江中的大轮船上扛麻袋。长长的跳板,架在江水里的铁架子上,几道折弯转过,一节比一节高。最上面一级木跳,两支铁钩爪在江轮甲板上。人走上跳板,腿脚稍一打颤,便有落到黄浦江的危险。
日脚不长,他又去江边煤球厂扛煤炭。
这个活,比当杠棒工人安全。
两条汉子,一根木杠,从船上抬着装满煤炭的敞口脚箩,喊着号子,往岸上的煤堆顶上爬去。煤堆上,有人收竹筹记账。如林天天乌头黑脸,牙齿,眼睛,三只白洞。领到工钱,如林在岸上租工棚住下,不再去王二爷的糖船过宿。
如林念过两年私塾,会记人名账。不久,他便成为董家渡炭厂“杠棒”小班头。
杠棒工人,早晨拦活,晚上结账,日结日清。如林与包工头结账后,把钱分给工人。如林这个组,七八个人,下班后,大家都团到如林的租屋里清账。如林朝大家说,余下的尾子,咱不分,咱卖烧腊喝酒,你们到手的钱,好好攒着,得便,给家里的老婆孩子捎回去。想喝酒了,咱们就拿账尾子喝,好不好?苦力们听了,都喊好。
如林晓得这帮家伙,有钱不过宿,有米不喝粥。天天清账,天天有钱。不拿账尾子喝酒,他们自己去喝,便不会有多少余钱寄回家。碰到落雨,落雪,不能爬煤堆,不能上高跳,大家就团到如林的棚子里,打杜杜克(扑克)消磨时光。晚上,又拿账尾子喝酒。上海老黄酒,花生米,臭豆腐干,豆芽菜,猪头肉。有时,如林也会买几听洋铁桶子装的肉松。肉松,是南洋货,特香,特好吃。
后来,如林杠棒小组,来了个印度人。这个鬼佬,黑红脸堂,红头巾。鬼佬朝如林说,他不愿站在洋行门口吃风,不想当“阿三”,说,“杠煤炭”挣钱快。
农闲,柳婶带着大女儿柳兰来上海,帮如林烧煮洗涝。柳婶的父亲,是K庄的杀猪匠。从小闻惯了腥血,听惯了猪的哀嚎。所以,她胆子大,江南江北两头跑,啥都不怕。
小时候,母亲给她裹脚,长长的布带子,一道一道,把她的脚,包得像糯米粽子。太疼了,她朝母亲大哭,喊脚趾头疼。她不吃饭,闹着让母亲解开布带子。母亲说,大脚板,长大后嫁不出去。她说,嫁不出去,就在家里伺候娘。母亲见女儿痛苦的样子,心软了,偷偷帮她把布带子扯掉。此时,脚上的二指,已经驮在大指上。她拿手扳开,一夜过来,二指又驮了上去。母亲望见,说,大脚婆,我望你,哪个要!她朝母亲笑笑,说,没人要,拉倒!
杀猪匠的女儿,比母亲胆子大。有一点,她随母亲。她也信菩萨。
二女儿柳蕙五岁时,柳婶把她丢在上海,自己带着柳兰,江南江北两头跑。农忙回家收割载插,稻子收好,麦子种下,拿泥巴封门,来到如林身边。日子久了,柳婶便有点厌,她要如林跟自己回老家,还说那句“世上百行,种田上行”的老话。如林耳朵听厌了,便跟她回到苏北。
这个辰光,闹粮行的风波已经过去,跑出去的花二,早就回到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