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林执白死的时候,你难过吗?”等星沉问。
顾西洲想了想道:“一开始的时候还好,比起难过,更多的是惊讶和茫然、无措的情绪杂糅在一起,或许还有点不会再被人约束的欣喜。”
“那后来呢?”
“后来也没有再特意去想过这件事了。不过偶尔在或夜深人静或四下无人的时候——就像刚才,在你没来之前,有时也会突然想起他。想他说过的话,亲手给我做的汤面,教给我的那些武功。其实后来我也才意识到,自从他死后,我便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那你恨过他吗?”
顾西洲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可以很坦然地跟其他人说,我没有恨过卲坚——虽然我杀了他。可即使我一直在想尽办法地替林执白报仇,也没有办法说我恨或者不恨他。每次一想到他,总觉得心情有些复杂,只希望这次的事毕之后,我也能将这些情绪放下吧。”
等星沉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有去打扰他,只是给两个人的杯子满上酒,在这片浩瀚的夜幕之下,静静地陪着他坐了一会儿。
顾西洲道:“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吗?路上可能要耽搁一些时间,或许我们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到了。”
等星沉道:“之前我们不也是这样吗?再说,不是还有飞雪可以传信么。”
“可是对我来说,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顾西洲道,“我想和你在一起。等星沉,或许那天我在房间里说的话不算太清楚,但我知道你是懂的。我……”
没等他说完,等星沉就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喜欢我?喜欢我什么?你是喜欢一个有钱有能力可以帮助你的人?一个在你无聊的时候能陪你喝酒的人?还是一个能静静地听着你说话不会对你提要求的人?”
顾西洲被他问得心里一沉,半响,才苦笑着道:“我不能否认我确实满足于你所说的这些事情,但是我也要说,我喜欢你,喜欢等星沉,也并不止因为这些。原因我不清楚,我也不想再细想,可你之前不是也说过,想得太明白,就很难再保持这份喜欢了吗?我不想这样。”
“你会后悔的。”等星沉道,“或许你现在觉得我是一个安静的、稳重的、不会感情用事的人,其实我也不怕告诉你,这正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在乎你。但是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你就会发现我和你想要的截然不同,我是自私的、冷漠的、任性的,是别人死在眼前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真的到那时候,就算你想要放手,也已经来不及了,我们两个必定要有一个因此而付出代价。那还不如就是现在,你想明白了,不喜欢了,也就算了。”
“可我早就把我的自私和冷漠明明白白地摆在你的面前了,你会因此而厌恶我吗?”顾西洲笑了笑,道,“我们其实是一类人。我在父母面前,在林执白面前,在唐宁风、邵玉,在任何人的面前,我都不会说出在你面前所说的哪怕任何一句话。我知道要是把这些人的心剖出来看,没有一个是纯洁无瑕的,但是如果你在他们的面前暴露出来一分一毫你的真实想法,那你就已经输得彻彻底底。而你面对这些却也坦然,我自然也不会把你看做一尘不染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你也不该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后悔。”等星沉叹了口气道。
顾西洲却说:“可如果不说的话,我现在就会后悔。我宁愿赌这一次。”
“但喜欢一个人太麻烦了,这种事我恐怕做不到。”等星沉道。
“麻烦?”
“麻烦。你喜欢一个人,就免不了对他有期待。而对别人有期待,却是最麻烦的事情。你会感到失望,并且难以忘怀。”等星沉道,“你不恨卲坚,却对林执白感情复杂,难道不是因为你对林执白,或者说师父这个角色有所期待吗?”
顾西洲认真地想了想,他觉得等星沉说的似乎是对的,但是事情又好像并不是这样。于是他只能道:“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等星沉说,“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被等修德当成一个获得财神阁供奉的工具送给了冯宿,而冯宿肯留下我,也不过是因为觊觎着四方剑派的武功和人脉。他们各有各的算计,以至于到后来愈演愈烈恨不得弄死对方,来让我继承对方全部的财产,最后再收归于他们的名下。他们是好算计,可我却被夹在中间,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他们是老奸巨滑的狐狸,我在他们手下讨生活还要学会隐藏自己的目的,适当地透露自己的想法得到他们的信任,做低伏小卖可怜,赌咒发誓表明自己的忠诚。那些年我发过的誓,要是一一应验的话,我现在恐怕投了三次胎都嫌命不够多呢。”
“等修德不把我当人看,在冯宿的眼里,我也只不过是一枚有点小用的棋子,只要别死了,怎么样都行。他的妻子、孩子看不起我,当着他的面不说,背地里却经常生事,变着法地来找我的麻烦。兴隆堂门前的那块砖,都快被我跪烂了。来来往往的仆人们看在眼里,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对我这个吃白食的名义上的主子又能有几分尊敬。”
“但我当时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什么尊严,什么自由,我想都不敢想。我只想活下去,即使是在这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这个双面的内奸被戳穿的恐惧中,在每月拿不到解药时,无尽地痛苦折磨中,活下去。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能做。可有意思的是,我虽然每日每夜都在想尽办法让等修德和冯宿去死,但我并不恨他们。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谁?”
“是谁?”顾西洲道。
“你猜,我被送到这里,过着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我那爱护小辈,自从把我接到州来城之后,就视我如珠如宝的祖父母,知不知道?”
顾西洲顿时无言以对。他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那种被将自己从黑暗之中拯救出来人再次推入黑暗之中的感觉,他已经不愿再去想。
“他们并没有做什么。他们只是视而不见而已。可这对我来说,远比等修德对我所做的,更加十恶不赦。他们一直抱怨等修德忙于事务,不肯来看他们,只有我在他们膝下陪伴他们,所以他们旁的事不管,也只肯为我操心。可当我把求救的信寄回州来城的时候,他们也只是说,等修德有他的苦衷,让我乖乖听父亲的话,为了四方剑派忍耐一下,不要那么多心。我是四方剑派的小姐,是财神阁的义女,没有人敢对我不好的。”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等修德接我回去是为了什么。但是他们还是默许了。因为没了这一个,他们还有其他的孙女。只要他们想,假以时日,这种让他们展示自己慈爱的工具还会有更多。但是给他们带来荣耀的儿子,却只有这一个。不过是随口说说的话,随手丢下的一点怜悯,我当了真,所以活该落到如今的下场。或许他们对我也不是全无真心,不过这点子真心,也要排在他们自己、等修德和他的女儿、以及四方剑派的后面。”
“所以蠢的人,不过是我自己罢了。可是更蠢的是,当四方剑派和财神阁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我终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获得了久违的自由之后,我站在那一片尸横遍野的废墟了想了许久,晚上的时候竟然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什么?”顾西洲轻声问道。
“我梦见我回到了州来城的家里,祖父正在院子里摘桂花泡茶,祖母则在厨房里忙碌着。见我回来,她笑着跟我说,出门了一趟是不是累了,奶奶今天给你包饺子吃。是你最喜欢的虾仁馅的。”
说到这里,等星沉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默地闭上了眼睛。顾西洲看着她眼角泛起微红与晶莹的水光,恍惚间发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眼泪。
“感情有的时候确实是不能用理智来说服的。别苛责自己。”他道。
等星沉摇了摇头道:“梦醒了之后,我就知道了我其实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为了能活下去,我就发誓,再也不要对任何人抱有任何的期待。不然,早晚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说我无法回应你的任何期待。更何况我们相识也没多久,喜欢……又能有多喜欢呢?你如果不想失望,还是当机立断的好。”
“你肯跟我说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我虽然对于已经过去的事无能为力,但做一个合格的听众却是可以的。”
不消片刻,等星辰就已经收拾好了她展示给顾西洲看的冰山一角的悲伤,闻言笑了笑道:“你可真是冥顽不灵。听众?与己无关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也不是好事。”
顾西洲也笑道:“我也有我的坚持,还望等小姐成全。”
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到了该喝酒的时间了。两个人就着这开封城静谧的夜色喝了两杯,顾西洲见她在微凉的风中裹了裹衣服,见她没带那条不离身的小毯子来,知道她或许是冷了,便要去替她拿。
“我下去一趟,顺便再拿些酒和小菜来。”顾西洲说着,站起身来就准备下楼去。可是他刚迈出去两步,等星沉也站了起来,在他的背后喊了一声道:“顾西。”
“嗯?”顾西洲应了一声,下意识地转过身来,可是下一刻,两根柔软的手指,就已经点中了他胸前的穴道。
等星沉转过身去,没有看顾西洲的脸,而是道:“今天和你说的,都忘了吧。明天出发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了。告辞。”说完,她运起轻功,从楼顶上一跃而下。
顾西洲看着她的背影从自己的面前消失不见,直到确认她安然回到了顶层的房间内,才揉了揉肩膀,笑着摇了摇头。他坐回到刚刚的位置上,一个人慢慢地把剩下的酒,一杯杯地饮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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