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夺嫡故事
苏府。
晌午时分,李瑜同苏介祖孙二人正坐于四方桌前用饭。
苏介细嚼慢咽,也不说话。倒是苏久颇跳脱,止不住嘴。
却见他一手端碗,一手持箸,向着李瑜说道:“伯璋,拳脚功夫我虽差你一些,改日比过弓马兵器,你却未必能敌得过我。
不妨先约一日,你我牵马执兵,往郊外寻个地方比过?”
苏介早习惯这个孙儿如此欢脱了。虽则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说法,不过他武人出身,对这些也不太过看重。
毕竟两个孩子聊得来,也就在一旁只听不说,随他们讨论了。
李瑜本有些拘谨,见苏久用饭时还多嘴多话,苏介也不责备,便知他们不拘这些礼节的。
因此也一问一答地陪苏久说起话来。
待咽下口中食物,乃回答苏久的话说:“我此次南下,弓马兵器都不曾带得,正想着近日置备一套,较量的事,恐怕要推迟一些了。”
苏久听了,也不沮丧,反起了兴致,问道:“伯璋骑的什么马?用的什么兵器?这扬州城里的马行、兵器铺,我都熟识,若有需要的,不妨叫上我同行,也可参考比较一番。”
李瑜道:“也不曾遇见过什么神骏,往常骑乘的,都是寻常民间养的马。近来同塞北的贸易少了,九边马市中辍,草原马倒是难寻了。”
苏久道:“朝廷在江南虽也养马,只是也都耐力不好、爆发不足,万匹里也挑不出一个堪称上等的。
我的那个坐骑,是我父亲从九边带回来的蒙古马,虽则矮小些,爆发、跳跃却都是上好的。
且不说坐骑,你用的什么兵器?”
李瑜回道:“不过枪剑罢了,一直有心寻个好的匠人造杆槊来,只是平日里不得空,也便搁置了。”
苏久笑道:“你若不曾有趁手的兵器,我却能荐一个老匠人,便在金陵城内。
传说其祖上是铸剑大师欧冶子,如今刀枪剑戟,皆是要做的。
只是他脾气古怪,非要有缘之人,需耗重金,方才亲手为他铸造兵器。伯璋几时得空,我领你去试一试。”
李瑜笑道:“神兵利器,千金不易,若果有缘得件趁手的家伙,便是再多的花费,也算值当的。”
两人边说边吃,也花了两刻时辰。待吃过饭,方勇又各奉上杯热茶,几人说话,过一时转温再吃,正是合适,不伤脾胃。
苏介乃同李瑜商定教学兵法的时间,便问他道:“伯璋新来扬州,在何处落脚?”
李瑜回道:“昨日到的扬州,因荣府老太太之女乃是新任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发妻,因此同他家也算是亲戚,昨日拜见,乃留我在他府上暂住。”
苏介颔首,赞道:“这林如海在扬州城内,官声倒是不错。
就任不过一二月,淮扬的盐事倒被他纠了几件,查处了几家盐商。虽是些小户,也见其本事不俗了。”
李瑜应和道:“我昨日初见林大人,便觉其风度学识都是人中翘楚,难怪颇受陛下信任。”
说了两句,也不再谈林如海,苏介道:“既如此,你在林府居住,明日起,每过两日来这边府上,我为你授课两个时辰。
平日里无事,也可来府上寻逾明,彼此切磋下武艺,或一起寻些活动也是好的。
他这性子,难有一两个真心的好友,你虽小他一些,到底更沉着稳重,也多照顾着他。”
李瑜点头说记下了,略思索了下,
问道:“老师可知道义忠亲王故事么?”
苏介听了,不由讶异,不知李瑜为何说起义忠亲王的事了,乃问道:“伯璋缘何问起这事?”
李瑜道:“不敢欺瞒老师,乃因学生此下扬州,于途中船上为凶人行刺。
其所配手弩乃是兴武年间神机营专配,因有义忠亲王裹挟神机营作乱之事,故而诈出其为义忠亲王余孽。听其所言,乃是事败之后流窜淮扬的。
只是学生疑惑,不知其为何三番五次要害我,故而问老师这里有无细情,以作参考。”
苏介苏久闻听李瑜遇刺,也都惊诧,苏久更是嚷嚷着找到幕后贼子替李瑜报仇。
苏介轻抚颔下须髯,道:“此事皆因夺嫡而起,想来你也知晓一些。
兴武三十二年,我尚在朝中任兵部尚书,故而也经历过此事。
彼时你父亲总督五军营,坐镇神京。只是入了秋,九边有瓦剌犯境,上皇乃以汝父挂帅,任征北都督,领五军营往宣府镇平乱。
继而义忠亲王作乱,却被陛下平定。你父亲虽错过了此次京乱,却不想竟殁于北疆。
其后陛下被立为太子监国,义忠亲王一脉,尽遭处决,只是最终走脱了义忠亲王世子等人,不知所踪。”
李瑜听了,心头震动,其父方往北镇平乱,义忠亲王便在神京起兵,真如此巧合么?
于是又问道:“老师,不知义忠亲王同我父亲可有交集?”
苏介道:“既有夺嫡之心,自然要拉拢京将。
以往贾代善、贾代化在时,前者督九边,后者节度京营,莫说是义忠亲王,便是陛下,曾经也是极力拉拢的。
及两人去世,宁荣二府势衰,不再为武勋领袖,自然便不如以往那般受看重。
之后你父亲总督五军营,隐隐有节度京营之势,自然也受义忠亲王拉拢过。”
李瑜眉头一皱,乃问道:“依老师看来,先父罹难,或否有义忠亲王从中作梗?”
苏介听罢,皱紧眉头,道:“所谓将军难免阵前亡,也不敢说是人为加害。
按你的意思,可是说义忠亲王意欲兴兵,故而串通瓦剌将你父亲支走?
如此虽也是可能的,只是此乃通敌卖国之举,既无确证,因此也无人妄言过此事。”
李瑜低声道:“只是学生隐隐觉着有蹊跷,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苏介安慰道:“伯璋勿虑,既然如今余孽又兴事端,一切总归会清楚的。
如今敌暗我明,更因小心等候时机。他既欲图取你性命,自然会有后手。
虽在扬州城内,亦需谨慎。你且安心学习,为师将此事上禀陛下,义忠亲王余孽,自有专人察查。”
李瑜答道:“学生已经使人回京传信了,想来半月后当有消息传来。
如今贼子失手,露了马脚,必定紧张,不敢轻动。
学生也知人微言轻、本事不足,自然靠朝廷勘察处置。如今要事,先随老师学艺为重。”
苏介脸色欣慰,点头赞道:“不错,伯璋遇事冷静,不急不躁。若是逾明,只怕早冲动行事了。
放心,定会查个清楚明白的,如今只需静待。”
苏久原本听得正入神,却又被祖父拿来同李瑜相比,一脸委屈,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李瑜在苏府又待了片刻,见老师苏介神情疲累,乃劝他多休息养身,自己先行告退了。
苏介命苏久送李瑜出府,二人相约过几日同去买马。
林府前院,李瑜屋中。
李瑜端坐在书案后,细想着今日从苏介那里知晓的消息。
他心中大致清楚了些,其父李謇必定与义忠亲王有抵牾,结了仇怨的。
或许北征亡命一事真是巧合,与义忠亲王无干,但其坏事十余年,余孽仍要图谋加害自己,两家府上必定是结下死仇的。
按说义忠亲王应当拉拢李謇为援助,不当结仇。若果有嫌隙,除却夺嫡之事,再无其他。
义忠亲王所恨,则是咸临帝所喜,恐怕先父李謇是倒向咸临帝一方,反受迫害了。
如今李瑜不过心有猜想,若要弄清此事,还要多方查证。
“且看陛下如何安排吧,义忠亲王余孽,也是一件大事了。”
正想着,却听外面有人叩门。李瑜平复思绪,起身去看。
方开门,却见是黛玉和雪雁两人,李瑜难免惊讶。
林如海诗书之家,自然教得黛玉礼数,如此来见一外男,却有些失礼了。
李瑜也不请黛玉入内,在原地问道:“林妹妹此来,有何事么?”
黛玉笑道:“原本在后院同母亲说话的,只是她要午休,我闲着无趣,便求了她同意,特来找瑜哥哥说话的,也不知哥哥得空么?”
李瑜心头了然,原是贾敏许可的,看着黛玉稚嫩的脸庞,身形瘦小,如今不过六七岁,也算是兄妹,倒不妨那些礼数。
否则昨日共桌用饭,林如海回去便当交代过防备礼数的。如今贾敏能许可黛玉前来,想必林如海也默许了。
李瑜正好无事,乃大开会客厅屋门,将黛玉主仆引了进来,也不关门取暖。
毕竟不是从小长大的,终究要防备着些,免得失了礼数,叫人闲话。
李瑜先招呼黛玉在一旁坐下,便要去取水壶泡茶。
雪雁眼尖,便主动揽下,叫李瑜坐着休息即可。
待李瑜在主位坐下,黛玉问道:“瑜哥哥在外祖母那里,也不要人服侍的么?”
李瑜轻声答道:“我在神京城内,家中也有两个小丫鬟,平日里也多劳烦她们照料。”
黛玉又问:“昨日母亲要指派丫鬟给你,怎的却拒绝了?”
李瑜回道:“在此借宿已是麻烦姑父姑母,又不要我出半点银钱,若再劳烦府上分出一个丫鬟来伺候,我却再受不得了。
况且我自带了一个仆从来的,只是有事派了出去,过半月则回了。”
雪雁将茶奉上,李瑜乃问道:“昨日姑父有言,曾为妹妹聘请了一位西席教授诗书,怎的妹妹却还有闲来寻我?”
黛玉笑道:“方过了元夕不久,父亲曾与那位先生半月的假,如今还不到日子呢。”
李瑜点头,随口闲聊,又问道:“那位先生是何名讳?”
黛玉低声道:“那位先生的名字也是奇怪,叫做贾化,倒同‘假话’两字一个音儿。”
低语罢,前后左右看了两眼,又确认无旁人在侧,方捂嘴轻笑。
说罢,又扫了李瑜两眼,道:“‘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李瑜,鲤鱼,也是有趣。”
李瑜愣了,不想黛玉倒说了这谐音的笑话,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果然是未经苦难,天真无邪。
只好回道:“妹妹叫做黛玉,也不曾见你戴了玉在身上。”
黛玉从腰间托起一枚玉佩,正是昨日李瑜相送的那枚莲花和田玉,娇笑两声,道:“以往不曾戴玉,如今却有了,还要多谢瑜哥哥相送呢。”
李瑜忘了这回事,又见她古灵精怪,煞是可爱,无话可说,只在哪里摇头微笑。
半晌,乃开口道:“妹妹倒是聪明伶俐,若说这些,我却甘拜下风了。”
黛玉好似得胜一般,喜笑颜开。又说道:“瑜哥哥常在外祖母那里,我从未去过的,那些姊妹弟兄,我一概也不了解。不妨同我讲些家里的事?”
李瑜端起茶饮了一口,道:“往后妹妹若去了,自然慢慢的就熟识了。我便同你说一说这一辈相熟的兄妹。
如今呆在府里老太太身边的,有宝玉、迎春、惜春、探春四人。这几人也都不凡。
宝玉是你二舅母家中的公子,生来口中含有一块美玉,样貌不俗,最得老太太宠爱……”
黛玉听了有含玉而生的奇事,乃惊呼道:“竟有这么奇异的事?玉出于石,哪里有生自人口中的?”
李瑜方笑道:“若只是含玉,尚不算奇。
因这玉也不是凡玉,样式精美,晶莹玉润,其上还有刻字,则更显得神异不凡起来。”
黛玉讶异,道:“那可真是更奇了,莫非不是凡间的人物?”
李瑜道:“这宝玉果与旁人不同。虽则十分淘气,但也聪明乖巧。
说话想事也与别人不同,他曾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因此倒养了女儿般的情怀,同世俗的男子又不一样。”
黛玉笑道:“那倒不像个男儿,反像个女孩子了。果然是与常人不同,也不知是率真任性,自然使然,还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李瑜道:“宝玉心思纯善,倒是无害的。只是颇有些痴顽,常有些小性子罢了。”
黛玉道:“我看书上所言,历史彪炳的奇男子,莫不是些文韬武略的贤臣名将,或是些文辞江海的诗词名士。
或是著史修书,或是言惠后世,都不像这位宝玉能为的。因此想来,便是有些奇闻异事生在他身上,若于国于家无益,自然算不得有多奇了。”
李瑜不想黛玉还有这般见识,或因其父本就是科举出身的仕林高士,因此这时潜移默化,正推崇那些声名显赫的入世前贤。
李瑜乃道:“再说三春姐妹。琴棋书画,自有专长,或许不如妹妹这般才思敏捷,但也是梅兰竹菊,各擅胜场。”
黛玉道:“世人待女子,便更比男子苛刻,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多有不通诗书的。由三位姐妹之一角,倒可窥见外祖母家教开明。”
李瑜听黛玉说话,全不似孩子的语气,也是啧啧称奇,果然不愧是第一等聪慧的女孩子,较寻常女子,要远超许多。
黛玉又问道:“却不知瑜哥哥的兴趣?我听雪雁说,今早见你在院子里打拳,虎虎生风,颇有一番神勇呢,只可惜不曾见过。”
李瑜笑道:“我不过一介庸俗之人罢了,如今正是虚心求学之时。待有所成,也向马上求取功名呢。”
黛玉摇头道:“人人皆爱荣华富贵,哪里算得上庸俗呢?只是人人皆爱功名利禄,反骗人说只图清闲美名,如此才是大庸大俗。
‘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才称得上是男儿高志呢。”
李瑜哑然失笑,道:“妹妹若是男儿之身,只怕也是一位大英雄。”
黛玉反笑道:“既是女儿身,也可做道韫、易安一般的人物,何苦做那浊臭逼人的男儿?”
李瑜听罢,知她又揶揄起宝玉,也爽朗地笑起来。
两人谈天说地,聊了许久,茶水都新添了几次。
至傍晚,金锁来寻,由门外便听见里面的笑声,于是进来传话,说夫人贾敏在偏厅摆饭,请李瑜和黛玉过去用饭了。
于是两人起身,一前一后地往寻贾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