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裴思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虚无黑沉的思绪直到今日，才有一些落到实处的细碎感知。

等她开始恢复一些意识的时候，最先拾回来的，是自己的听觉。

军账外整齐划一的操练声阵阵传来，让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幼时的家中，她偶尔生病赖床不用练功的时候，裴家武馆的演武堂上，那些半大小子的师兄们吼起来，也会有这般这样气吞山河的气势。

恍惚间裴逸的声音自耳边传来，这一声“云儿”她在梦中不晓得盼了多少遍，尽管觉得不真实，裴思云也是在听到的那一瞬间就湿了眼眶。

床边替她擦手的杨秀桐忽然瞧见她眼角啪嗒滚落的泪珠，猛地抓住裴逸的手晃道：“夫君你瞧，云姐儿她是听得见的！”

裴逸忙不迭续上，一遍又一遍唤着裴思云的乳名。

“云儿，你睁开眼看看，我同你嫂嫂来看你了！”

神思算不得清明的裴思云，此刻正在心下纳罕，明明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怎么还听到了嫂嫂的声音呢？

她想探一探究竟，费劲地睁开眼，就看到了两个模糊的身影，等视线逐渐明晰，眼前那个略显孱弱的宽大身躯落进眼里，她的眼泪就如同决了堤一般，糊了一脸。

裴逸旧时习武带着老茧的手粗粝却温暖，覆到她额上，似乎触及了某处柔软的开关，裴思云瞬间就酸了鼻子，带着委屈的沙哑嗓音哽咽道：“哥，我好疼。”

随着意识一同复苏的，还有她迟钝麻木了许久的神经，因为昏迷而逃避掉的满身痛楚，此刻正加倍向她袭来，满身针刺刀碾的疼痛像潮水般，一阵又一阵撕扯她的感知，让她瞬时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久病之后许久未曾动过大气的裴逸，在此刻全然顾不上大夫的嘱托了，扯着嗓子往账外喊道：“大夫！大夫在么！我妹妹醒了！”

一连串激越的喊叫牵动裴逸尚且脆弱的肺部，激起一阵猛烈的咳嗽，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几乎都快喘不过气来，可还是没曾撒开安抚裴思云的手。

“云儿不哭，哥在，大夫马上就来。”

杨秀桐在一旁看得鼻子酸，要顾得给裴逸顺气，又要给裴思云擦汗，手忙脚乱，但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道：“云姐儿不怕，哥哥嫂嫂都在呢，大夫马上就来了！”

魏恒听到这边的动静，带着军中的小医士三步两步进帐来，连忙给裴思云把了脉。

裴逸在一旁看着，目光是一刻都不曾挪开，急道：“有劳魏军医，我妹妹可还好？”

魏恒看过，面上的神色还算舒缓，安抚他道：“裴公子，令妹既能醒，这最难的一关便是过去了，往后疼些痛些，性命总归是无虞的。”

裴逸忙不迭点头应了，可瞧着裴思云一脑袋的冷汗，心道这般疼着也不是法子啊。

魏恒知他担忧，转身铺开药箱中的针包，细长的银针出手，稳稳当当扎进了裴思云的穴位中。

魏恒起身，道：“小裴姑娘身伤过重，用药需得仔细思量，我尽量快些，再给她添一味镇痛宁神的，眼下先用这法子也顶上，也能舒缓片刻。”

裴逸将人送出帐去，行礼拜别，转头对杨秀桐道：“娘子，还有劳你同魏军医讨些热水来。”

杨秀桐应了，转身出门去，屋内一时便只剩下裴家兄妹。

裴思云满身的痛楚得以缓解，才想起来问这是什么地方。

裴逸替她掀开军帐一角，不远处整齐操练的军士映入眼帘。

“济川军营？是济川军找到我们的么？小毓眼下在何处？二公子也在这里么？”

裴思云一连串的一问丢给裴逸，让他有些应接不暇，但他也耐着性子放下军帐，坐回她身侧，一件件说与她听。

“我也是连辰找上门时，才知道你在济川军营中的，至于他们是从何处寻到你的，他说暂不便透露。”

“你说的小毓，可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昨日我来看你的时候，在账外遇见过一个，看眉眼不大像咱们中原人，我还听她管叫你师父。”

裴思云点点头：“这个说来话长，她可还好？”

裴逸笑了笑，打趣她道：“我看你啊，年岁不大，捡个徒弟回来还真操着师父的心了，放心吧，小姑娘能跑能跳，没事。”

裴思云又点点头：“那二公子呢？”

裴逸面色有一丝不明显的异样，不过很快被他遮掩过去，杨秀桐这时候正好讨了热水进来，听见他带着些微气性对裴思云道：“郡主府的二公子自有人看顾，等你好些了，往后这外头的差事也不用做了，咱们顾好自己的身体便是。家里现在再不济，好歹有我这个做兄长的，再不用让你挑这个养家的担子。”

到底是兄妹连心，裴思云一听，便嗅到了裴逸的话外之音。

她晓得裴逸同寻常济川城百姓一样，对乔鹤渊的印象算不得好，如今她一个姑娘家，跑到郡主府当乔鹤渊的贴身侍卫，他这个当哥哥的，端着长兄如父的思量，即便明面上不说，到底还是顾忌她女儿家的名声的。

裴思云趁着杨秀桐给她擦脸的时候，隔着帕子瓮声瓮气反驳了一句：“我这一趟不是收了人五百两银子么，到底是要过问一下二公子的……”

裴逸被她话头一堵，又舍不得骂，没好气道：“你去当护卫的伤成这样，他好歹是个堂堂男子，境况总不会比你还差，这往后郡主府的心，你还是少操为罢。”

裴思云见他这般不近人情，皱着鼻子给杨秀桐告状：“嫂嫂，你看他！”

杨秀桐嗳声应了，忽的就想起才成婚那段时日，兄妹二人每每吵起架来，总少不了拉她来评理，这物是人非经年一转，还是旧时熟悉的模样。

她柔声对裴逸道：“夫君也不必对郡主府的二公子有太大成见，我不是同你讲过么，那孩子心肠不坏，当初那堵门的吴重达，不就是人出面帮咱们云姐儿收拾的么。”

裴逸别开脸去，在济川军的地界上似乎不想多言，只皱着眉语焉不详道：“反正这郡主府的事，云儿你就听哥哥一句，以后少沾染为妙。”

裴思云默下声来，裴逸是她血脉相连的兄长，她知道他绝不是什么这般不近人情不讲道理的人，方才她只一味觉得裴逸是同当初的阿娘一般，不愿她与声名狼藉的乔鹤渊有过多牵扯，但眼下看他反应，似乎并不是这样简单。

她正想抬头追问，却被外头连辰激越的问话声打断了。

他方从连见山的军帐中出来，父子二人听了白毓讲完沿途内情，一时惊叹骇然却又疑虑她年纪尚小万一记忆有差错，正盼着裴思云和乔鹤渊当中哪个醒来，好从彻底探个究竟的。

连辰刚走到裴思云休憩的账外，就瞧见一个小军士端着碗浓浓的苦药汁子往里去，连忙把人叫住了。

“我师妹用药不是一早一晚两回么，怎的这个时辰往里头送药，难道是她又不好了么？”

“回小连将军，方才帐里的姑娘醒了，说是身上疼，这是魏军医嘱咐给熬的，添了些镇痛宁神的药材。”

连着忧心了数日的连辰蹭一下来了精神，双眼炯炯道：“她醒了？！”

没等得小军士回答，连辰一个健步射了出去，跟个炮仗似的冲进了裴思云的账内，结果抬眼对上人兄长略显忌惮的不善目光，满腹急切的关心好歹是打了个回旋，堪堪稳住了他小连将军的矜持。

“裴兄，我听说师妹醒了，来看一看她。”

裴逸瞥他一眼，想起来靳氏嘱咐他的话，忽然就觉得这人哪哪瞧着都不顺当。

方才在帐外一嗓子吼得那般激越，这会儿又端什么沉稳的架子，轻浮。

他不咸不淡应了一句：“是醒了，方才魏大夫也来瞧了，说是须得静养，有劳小连将军挂怀。”

杨秀桐轻轻捏了捏裴思云的手，嗔怪着觑了裴逸一眼。

连辰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一副公事公办的样，道：“裴兄有所不知，贸然叨扰也并非我本愿，只是师妹此行遭遇并非寻常，济川军在其中有诸多紧要牵扯。连将军下令，须得早日查肃清明，也好早一日送师妹回家疗养。”

杨秀桐连忙出来转圜圆场，道：“小连将军有军务在身，我们自当配合，只是眼下小妹久病初醒，还望将军稍加照拂。”

“嫂嫂放心，这是自然。”

裴逸不情不愿被杨秀桐拉起来，转头出了军帐，还忿忿连回了数次头。

杨秀桐笑他：“行了，咱们云姐儿也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的场合她还应付不来么，咱们明日再来瞧她便是。”

裴逸暗暗捏了捏拳头，道：“阿娘什么眼光，我就瞧这小子比小时候要轻浮不少，不妥。”

杨秀桐如何不知他这般为人父兄的挂心之处，忽的想起来去北域之前，乔鹤渊上门来寻裴思云那一回，自家婆母瞧着也很是欢喜的模样，便附耳打趣他道：“在夫君眼里，这般样貌本领的小脸将军不妥，那这郡主府的公子可还妥？”

谁曾想裴逸忽的沉下一张脸来，万分认真道：“我这一身病痛，还有云儿此番遭遇，我看咱们家就是同郡主府气运不合。绝对不成，我宁愿云儿往后寻个草草莽夫安稳一生，也绝不允许她和郡主府再有什么过多的牵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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