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济川军营，裴思云的军帐内，送药的小军士将冒着热气的药放到裴思云床榻边的小几上，还不忘仔细吩咐。

“姑娘莫急，这药现下还烫，但也切莫贪凉，放到些微适口的时候药效最好，还有——”

“行了行了，这药我盯着她喝，魏军医那边不是总缺人手么，你就别耽误了。我这一处还有许多要事同裴姑娘商兑，连将军那边还等着我回话呢。”

小医士剩下的半截话头愣生生被连辰截了回去，他眼神来来回回在二人中间打量了几圈，终于后知后觉般醒悟过来，等替裴思云取了穴位上的银针，才连忙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这就回去。”

连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帐中的人清走了，却无端觉得有些局促。

他在裴思云账内背着手转了几个来回，干脆将军帐门口和各处望窗的遮帐全都高高挑起，看着明晃晃亮堂堂的小间，才觉得通体舒畅。

裴思云自知他是在替她避嫌，心有感激，便端着肃整的一张脸强撑着靠坐起来，就等着他问话。

谁曾想连辰回身，见她这般动作，吓得手忙将乱将人按了回去，还未张口呢，八尺男儿一下就红了眼眶。

“师妹，你受苦了。”

裴思云一愣，被他铺天盖地而来的自责与悔意，打了个猝不及防。

“都怪我，要不是那日我丢下你二人，你们也不会受这般的无妄之灾。”

“看人看不住，找人找不到，我这脑子一慌起来，就只拘在乌若城这一处了，早往外头寻两步，说不定就寻着你和乔二了。”

裴思云眼见他说起来没完，心中也不想他过于自责，便故作轻松打趣道：“师兄你把我哥哥嫂嫂都请走了，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么？要没说到什么正处，回头我哥哥问起来，我可要实话实说的。”

连辰被她的话一点，忽的想起来方才裴逸见他一脸不像好人的眼神，莫名有些心虚，忙道：“正事自然有，可关切你安好，于我也是莫大的正事！”

军帐中忽的有一息沉默。

连辰被自己这脑袋一热的口不择言吓了一跳，不等裴思云有过多反应，便跟狗踩了舌头似的话赶话问了一串，企图把方才的真心流露掩盖过去。

“你们从乌若山寨里逃出来的事那小丫头已经讲给我听过了，我瞧她还算机敏，不像是个说胡话的样子，可你们是如何去到那山中的，可仔细说与我听么？”

裴思云点点头，从两月前乌若街上遇到的那个老妪说起，到落入院中地窖被人迷晕抓走，前后其实也不过半个时辰的事情。

连辰有些按捺不住的激越，悔恨道：“是不是在一棵树下头？当时我回来没见着你俩，就去那儿打听了的，当时那几个老婆婆装作听不懂的模样，现在想起来，怕不是担心惹祸上身才故意装的糊涂！”

可他当时压根就没往人被掳走的方向去想，毕竟这是在乌若都城君王脚下，他以为两个人逛得忘乎所以迷了方向，寻了一圈没瞧到人影，就想着先回落脚处等着，谁曾想这一个照面错开，再见竟是两个月后了。

连辰面色凝重，道：“师妹你放心，你们在那寨子里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我自向父亲请命，待理清原委后亲自带兵北上，替你和乔二加倍讨回来。”

既提到乔鹤渊，裴思云又问起了在裴逸处没打听得来的消息，“二公子他如何了？”

裴逸摇摇头，面带忧色道：“醒过一回，不过又让我爹给打晕了。”

“啊？”

裴思云骇然，反应了半晌，才想起来连辰他爹这个听起来荒诞但又莫名熟悉的操作，和她对付茄石散发作的乔鹤渊时，手法如出一辙。

果然，裴逸向她解释道：“我爹他也不是无缘无故打人的，我听魏伯伯说，乔二体内还有茄石散这个东西，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乔鹤渊毕竟是他亲厚的发小，连辰说着又有些心悸，那天是他带着人下去查探的，寻到裴思云和乔鹤渊的时候，一个失血过多冰凉一个血脉紊乱滚烫，吓得他差点魂都丢了。

用魏恒的话说，按他二人当时的境况，加起来都凑不够一条命。

现下好不容易把命捡回来了，谁曾想还有茄石散这么个棘手的情况。

裴思云接过连辰手里的药汁，憋着气一口灌下去，才说起这茄石散的来路。

连辰面目肃然，越听越惊心，眉头也越皱越深。

解救妇孺，暗下迷药，宴会突围，还有那群山万壑里头一刻不停的奔走逃行，桩桩件件踏错一步，这二人今日都没有回来的命。

裴思云说得轻飘飘的，可他却不敢去想，她这一路的逃亡，是用多少触目惊心的血泪踏就的。

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可一张嘴，却只剩徒劳的虚无。

这一路他都不曾在她身侧，此刻万般宽慰，又有何用呢？

连辰忽的颓唐下去，臊眉耷眼与自己堵着气。

倒是裴思云还反过来柔声安慰他，道：“从前的事已经过了，师兄不必再自责。眼下二公子既然还未醒，有些紧要的话，还须得师兄转告连将军。”

连辰猝然抬头，终于想起来今日最要紧的一处正事。

他问：“乔二身上的那些信件，你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金沟寨，他们的首领房中。”裴思云正色道，“有关郡主府的信件，似乎从很多年前就开始源源不断送进那个寨子，我与二公子也只能大概猜测出，他们在寻找和平宁郡主有关的东西。”

连辰点头，道：“那些信件我爹给我看过了，确是一人的笔迹不错。”

他们父子的意见一致，那群人所图，绝对比他们想象的要多。

裴思云点头，忽的别开头环顾了一圈屋内，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略显宽大的旧色女子衣袍，问道：“师兄可瞧见我身上随身的衣物了？”

连辰轰一下红了面皮，以为她误会了，连忙道：“你别误会，你的衣服都是灶上帮忙的婶子帮着换的，洗干净了都在她那处晾着，我这就问问她收在哪了！”

连辰风一般窜出去，不过一刻钟，跑得微微气喘，这才在军帐里侧的桌下，拎出来一个干净包袱。

连辰别开脸去，生怕瞧见什么女儿家私，道：“你瞧瞧，可有什么少了的。”

裴思云接过低头翻找片刻，很快就找到了那张被洗净又妥帖叠好的靛蓝皱花帕子。

她伸出手去，呈上攒结扭曲的团纹，“师兄你看。”

连辰回头，端详了片刻，想起来：“我记得那日你喝乔二在乌若都城里，寻的就是这个花样。”

裴思云点头称是，“这便是小毓她不知，也不曾说与你们听的第二件事。这个纹样，现下拢共出现过三回。第一次是在我哥哥当年在城外遇袭，从那歹人死尸身上扯下来的抹面巾。”

“第二回，是在两月前，在那个三番两次加害二公子的凶手身上发现的。”

“第三回，就是在那个金沟寨中，他们的旗帜上，全是这样如出一辙的纹路。”

裴思云目光定定，她在连辰面前不用说推断，只需把事实摆出来，以他背后济川军的手段，会得出比他们更有说服力的结论。

听完她所言，连辰面色凝重，方才片刻的冒失与毛躁早已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济川军少年将领的杀伐果断。

他沉声道：“我记得，你哥哥遇袭，就是乔大哥在城外殒命那一回。”

裴思云应声点头，连辰既想到这处了，剩余的话便不用多说。

当初头一次进济川军营的时候，这些论断还只是猜测，他们只同连见山透露过，连辰跟着去北边的时候也是稀里糊涂。但现下在乌若走过一圈，当中牵扯逐渐明晰，他迟早都会知道。

他猛地站起身来，道：“师妹，今日我怕是不能再陪你了，我得去父亲帐中一趟，你若有什么需要，帐外随时都有人候着，你叫一声便是。”

“嗯。”裴思云应了，看见连辰形色匆匆的背影，想起来又添了一句，“师兄，我们在昆勒山遇到的那一群人，对郡主府的情况，很了解。”

连辰脚步一顿，道：“放心，乔伯伯那边已经派人着手去查了。”

他抬头望了望济川军营外连绵起伏的山势，又添了一句嘱咐：“你们从昆勒山天坑走水道直通军营一事，事关济川边防，还望师妹谨记，切不可与外人多言。”

“师兄放心。”

帐中只剩下裴思云一人，体内药效起用，她腾出暂且舒缓的神思阖眼躺下，一遍遍思索事关金沟寨是否有所遗漏，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黑沉，直直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连济川军气势如虹的操练声，都未曾将她吵醒。

还是连辰口中那个一直照料她的婶子，怕她再睡下去饿坏了肚子，才端着一晚热粥进帐来，柔声将人唤醒了。

“妹子，该起了，这空着肚子睡怎么能行呢，这边药都煎好了，喝点热粥垫垫肚子先。”

裴思云赧然，揉着眼睛不好意思从榻上撑起来：“抱歉，是我睡过头了，耽误婶子做事了。”

那女子摆摆手，“嗐，客气什么，姑娘既是小连将军吩咐要看顾的人，就是咱们的正事。”

裴思云眼下还不能下床走动，睡一觉起来半边身子都还麻着，正百般别扭想着要如何避开被外人喂食的不自在，忽的就听见账外熟悉的声音。

“有劳婶子，这些就交予我来便是。”

裴思云抬眼，看到点卯一般准时来陪护她的裴逸，弯起嘴角轻轻叫了一声。

“哥，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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