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那个女孩原叫乔戴伍,后被爷爷改名叫乔岱妩。
大伯母是小伍父母的介绍人,也就是她唯一堂哥乔一晨的母亲。
上个世纪80年代末,大伯母从小地方江东而来。几十年前那边很穷,重男轻女得厉害。
19岁时,她因不愿听家里安排结婚,偷了路费,一个人跑到当时繁荣发展的彭城,做打工妹。
留在家里干嘛,嫁个不相干的,还不是给她哥攒老婆本?
在纸品加工厂踏实干了两年。她被转成正式工人,好歹有了铁饭碗。
苦干了一阵子,小工厂越来越不吃香。
大伯母想着,女人到底还是要有家庭——婚后靠丈夫,未来靠孩子。
在适合的年纪,机缘巧合她碰到了医药世家的大伯父,抓住就再也没放手。
20出头的年纪,能说会道又能干,最重要长相和身段都不错。两个人迅速恋爱结婚,奶奶虽能看出大伯母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但也听爷爷的劝,“子女自由恋爱的婚姻不要插手。”
大伯母婚后在家相夫教子,是厂里姐妹中,嫁得最好的一个。
几年后,公公逐渐把家中药房大权交给丈夫,专注看诊。生意在丈夫的管理下迅速腾飞。
自己好了,就开始想帮别人。原来厂子里最好姊妹的亲妹妹戴金凤,也到彭城打工。
金凤,金凤,的确是山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小脸那个白嫩,秀秀气气的一脸福相,会打扮又勤快。
正好丈夫的五弟乔建清,中专毕业还是单身。总嚷嚷着要去闯荡,家里人觉得他不成熟,都不大赞同,想让他在家中历练几年。
给他介绍个对象,人被婚姻和孩子一捆,也就安分了。
跟大伯父乔礼唐一说,丈夫让她看着办。获了首肯的大伯母十分上心,当媒人,牵线搭桥。
要说这五弟,跟四个哥哥比起来,那可是差远了。没有礼唐大方能干,也没有其他弟弟聪明、踏实。
悬壶济世的公公,最看不上这个小儿子。常用八个大字,高度概括五弟是,“不学无术,志大才疏。”
什么都不靠谱,但就除了这张脸。
直挺的高鼻梁,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眉眼比女的还好看。
偏偏也就因为这张脸,他眼高于顶,总觉得别人介绍的女子配不上自己。
但自打在影院门口,看到戴金凤,他便一眼沦陷。
顿时间,身材娇小也成了优点,外地口音都变得可爱了。
见了一次,就琢磨约下次。俊男靓女,****一点就着。
一天,大伯母在家里终于逮到要出门的五弟,想打听情况。
看着大小伙子红着脸挠头傻笑的模样,她双手一拍——那就是成了!
乔建清和戴金凤结婚第二年有了小伍,甜甜蜜蜜、吵吵闹闹也算是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没过几年,小伍爸看周围兄弟都有发达起来的势头,又跃跃欲试。说是要跟哥哥们借钱,投资做生意。小伍妈没法管。
四个哥哥也都成家了,但还是商量着,给有梦想的五弟凑了个启动资金。
没两年,创业赔个干干净净。产品滞销,这人开始不着家,美其名曰要出去跑业务。
小伍妈根据她上班那几年的经验,都觉出不靠谱。想让他别折腾了,就跟着家里大哥做吧。
小伍爸不悦,说家里生意以后就是大哥接手了。发展好了,还有继承父亲衣钵的二哥。三哥有出息去了国外当医生,四哥是工程师。
人人都比他更懂医药、更有文化。
他除了在大哥手底下做个看店的,没其他出路。枯燥乏味,又没大出息。
于是想着要和朋友合伙,开饭店搞餐饮,又去找大哥借钱。
这下大伯母不乐意了。找金凤,让她劝五弟安分点吧。找工作还可以,但做生意总这么赔,谁也担不起。生意在拓展,需要资金,他们还要养乔一晨,男孩子未来更费钱。
小伍妈夹在中间很为难。一开口劝,丈夫就跟她吵架,一来二去,感情磨得支离破碎。
女儿还小,她只能在家带孩子。干看着小伍爸,在外面瞎折腾,再把事情搞砸,自己跟着抬不起头。
到了第五年,戴金凤受够了。她从村里飞出来到了大城市,还没怎么见识,就又被囚到铁笼子里。
小伍爸不肯安分,家中生意也和他无关,她再也不指望对方了,于是想要离婚。
只是难为了孩子,戴金凤搂着熟睡的乖女儿,默默流泪。觉得亏欠女儿太多,但自己带个孩子,的确施展不开拳脚。
小伍爸虽不靠谱,但爷爷快退休了,和奶奶总不会置孙女不顾的。
老两口教出几个顶厉害的儿子,还愁照顾不好小伍?
当初也是看小伍爸家世好,才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但怪就怪她挑错丈夫了,毕竟婚姻是和男人过,不是和他家里过,冷暖自知。
好在小伍是女孩,在这家吃饱穿暖不成问题。
戴金凤一咬牙提出离婚,把孩子留给她爸。
乔建清本以为妻子是耍点小性子,给他点颜色看看。没想到她不声不响,早打定主意,铁了心要离婚。
以前耍脾气还能流泪跟他吵嘴,不知什么时候死心的——她对他是一点期望都没了。
认清现实后,他不放手也得放,小伍妈直接搬走了。
留在家里,面对年幼的女儿,他手足无措。小孩子怎么照顾,饭怎么做,什么都要亲自动手,连苦闷出去喝酒的时间都没有。
哄女儿说,妈妈只是出趟远门,只要她乖乖听话,就会回来。
懂事的小伍不吵不闹,很快就学会帮着手忙脚乱的爸爸,自己照顾自己。
乔建清没法在家呆下去了,他是个男人,不能没事业。
白天在外忙,晚上接孩子回家。
这天小伍又在幼儿园等爸爸来接,周围小朋友都走了。
天快黑了,爸爸还没来,她心里着急,坐在小凳上,怯生生地看着管事老师。
老师早就该下班了,心里也不满。但父母不懂事,不能怨孩子。
她打小伍父亲电话,对方无法接听。查入园信息,找到老宅的电话拨过去。
天黑时,爷爷奶奶匆匆赶到幼儿园,把孩子接走了。
老两口领着孩子到家敲门,没人开。小伍默默拿出一把钥匙。
进门后,看着两室一厅的屋里满室狼藉,爷爷脸色铁青。
奶奶把小伍抱在腿上,给孩子脱鞋。这才看到她一只小脚穿白色长袜,另一只穿花袜子。
看小宝贝一言不发的懵懂傻样,奶奶一下子流了眼泪。
“之前不是说金凤回老家,马上回来吗?还说一切都挺好。这家里怎么乱成这样,孩子她妈这是还没回来?”
“这建清也真是的,看把我们孩子弄的。”
爷爷见奶奶难受了,整理沙发的手顿了顿。起身背手叹气,心里想着一会得好好盘问这个没出息的孽子。
“奶奶别伤心。爸爸说妈妈在家累了,出远门,只要小伍乖乖,她就回来啦。”
她仰起小脸费力给奶奶擦眼泪。她也想妈妈,但是哭了几次发现没用,越哭爸爸越烦。
做个听话的孩子,妈妈就能回来。她始终记得这句话。
奶奶听到这般童言童语,心一抽一抽地疼,有种不详的预感。
此时啪嗒一声门锁响了,乔建清带着一身酒气进了屋。
“妈,爸。你们来了?”酒意之下,他并无忐忑,不咸不淡地招呼道。
“你还知道回来?孩子不管了?”爷爷忍着怒气,沉声质问。
“你们这不给接回来了吗。我去幼儿园了,看门的说孩子都被接走了。”
“今天有重要领导来,我有应酬。”
爷爷冷哼一声,瞥了眼搂着孙女无声掉泪的妻子,强忍住怒火说,
“跟我过来。”
爷爷和爸爸进了屋,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一个小时过去了,屋外已被奶奶收拾整齐。小伍坐在高椅子上香香吃着鸡蛋饼,小腿悬着一晃一晃的。
听到爸爸和爷爷出来了,她抻着脖子看。
爸爸低垂着头,面无表情,一眼都没看自己。
爷爷对奶奶说,“秀芳,去屋里收拾一下小伍的东西,一会咱们带孩子走。”
就这么,小伍去了老宅。
她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以前周末,爸爸妈妈偶尔会带她来。
不过这次应该是常住了。开始几天她和爷爷奶奶一起睡在楼下卧室的大床上。后来,奶奶布置了楼上房间给自己住。
爷爷每天骑车送她去幼儿园,傍晚准时来接她。有时奶奶来接,她们两个坐公车回去。
不过妈妈呢,爸爸呢?她心里一直揣着一个问号。
一天黑夜里,她实在没忍住,悄声下楼去找爷爷奶奶。
爬上床贴着奶奶抹泪问,“妈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爷爷平躺在一旁,手臂挡着额头,一声低叹。
奶奶柔声哄她说,妈妈马上能来看她了,不过小伍可能还要与爷爷奶奶同住。
好久没见妈妈了,她终于要来找自己了吗?
小伍啜泣着擦干眼泪,看向朦胧的天花板,妈妈长什么样来着?
她开始想象妈妈的头发,妈妈的脸,妈妈的鼻子和眼睛。小心脏里柔软一片。
可怎么就凑不齐一个画面?
泪花又一次盈满眼眶,小伍第一次觉得好愧疚,竟忘了妈妈的样子了!
好对不起妈妈呀!
奶奶拍了好一会,她才安静下来。脑中还在努力回想,最后只忆起妈妈爱穿的毛衣上有颗菱形的扣子。她帮宝宝穿衣服时,宝宝总爱摸那个像宝石一样的扣子。
想着那颗扣子进了梦乡。
几周后,妈妈真的来了!她好开心,心中一下子就轻松了,抱着母亲不撒手。
晚上睡觉时,妈妈在她身边保证不走。
可一睁眼,她就不在了,小伍撕心裂肺哭了一上午,幼儿园都没去成。
等好几个月,妈妈才来。没呆多久,妈妈又走。她发现后再猛哭,就这么反反复复。
不知何时开始,她不哭了。
后来爷爷安排她上了小学,她开始懂得,“爸爸妈妈分开了,小伍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的道理。
奶奶照顾她起居,爷爷管她学习。
小伍和两个老人越来越亲,渐渐把他们当成世界的全部,不再想父母。
发现孙女有绘画天分,爷爷立刻给她在幼儿文化宫报了名。
一到周末,老两口一起带孩子去学画画。
下课后,天气冷时,偶尔带她去金德士吃炸鸡。天气炎热,就会给她买凉茶、酸奶。
但爷爷是医生,教她凡事皆有度,要掌握平衡。她对此深信不疑,从不大吃特吃。
几年后的一个夏日。
小伍在院中支起画板,画奶奶养的一架子蔷薇,说是老师留的作业,一坐就是小半晌。
其实是大伯母来了家里。
躲屋里不礼貌,在外面又要陪聊天。还不如坐在屋外画画,既能被看见,又有事做,不会被打扰。
大伯母陪奶奶在客厅摘菜,看着小院里女孩文静的背影,对婆婆说道,
“妈,这孩子太爱画画了,耽误时间。一晨这个年纪都要去学奥数、作文的。现在小孩,学习不好可不行。”
奶奶念她一番好意,谈笑着说,
“小伍在班级成绩好着呢,她爷爷说孩子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好好长身体,不让孩子太累。”
“也是,爸说得对。”
“小女孩爱写写画画就随她去吧!不过,我们一晨是男孩就没法子。未来竞争可大呢。上了高一天天熬夜,唉。”
大伯母自动忽略“小伍成绩不错”那句,自说自话道。
奶奶嘴巴张了又合,选择不多嘴。这个儿媳妇说话向来不中听,乔一晨也是亲孙,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影响不了小伍就行。
“不过自从她妈妈……”大伯母压低声线,
“金凤去日本之后,小伍都不大笑了,见人也不爱讲话。不过也是,哪家孩子不想妈?唉,都是命……”大伯母连连感慨,想起往事。
奶奶越听越不舒服,嘘声制止大伯母,眼神指了指院中的孩子。
穿着背带裤,扎着俐落马尾辫的小女孩,背对着小院通往客厅的门。
背影身姿玉立静止,可她正面手捏画笔。眉头紧皱,嘴巴不满地撅起来。
只是不愿和大伯母多讲话而已,怎么就想妈妈?怎么就命苦了?
有这么好的爷爷奶奶,不用想妈妈也很开心啊。
妈妈想做什么,就去做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