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肆就此别过
——念去去兮千里路遥,京城东向揖首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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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双景兄弟刀剑相对,即便景年落于下风依然分毫不让。在禁卫军的立场面前,身为刺客的张景年大声质疑长兄之道,又以地牢内之事动摇景弘心思,终在不速之客赵甫成的辅助与此前张择端有意的铺垫之下,联手迫使景弘开允出城“避难”。而也正是在这一晚,兄弟二人得知了赵甫成的身份——赵宋宗室,太宗五世孙。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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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五年四月初八,浴佛盛会又至。
卯时,城东张府。
教外头一阵阵喧闹声吵醒,张景年从被褥里钻起来,还以为自己一口气睡到了午时,再一听外头叫卖的样式仍是早市门类,便知此时还是清晨。
与从前三个月来不同,松松垮垮在里头插上的大门门缝里透进一股股清爽的早风,外头窗上也没了值守家丁的影子。景年踏了双软底的皂靴起来,把门闩一把卸掉,只轻轻一推,便迎来满怀满园的清风。
他站在门口往景弘那屋望去,却见门也是开着的,想来大哥又不知去哪里公办,早早地走了,便往娘亲住处走,一面走一面把昨夜因械斗而发酸的胳膊抬起来,啪地一声拍在后脖颈上,继而就着早风开了开背,把体内的浊气吐出许多。
“二哥哥!”
后头撵过来一个豆蔻小娘子的声音,景年回头往后看,瞧着卢湛那小徒弟裴蘅稳稳地端着刷干净的药炉药罐往这边来,便招呼道:“小蘅娘子,你来好早!”
“什么呀,我才不是刚来,我可是在夫人屋里头打了地铺睡的,不然晚上没人伺候夫人喝药!”裴蘅大落落地走过他身边,又甩着一翘一翘的小辫子在前头等他,“二哥哥,夫人可好了,总怕我着凉,嘻嘻,我早惯啦!倒是二哥哥和小叔叔净不知疼人,等我师父来了,你们又要挨他好嘴!”
“小叔叔?”景年忍俊不禁,“这一声可是喊我那哥哥的?你也不过小我三四岁,他哪到这个辈分,你喊岔了!往后我走了,你便代我多喊他几声哥哥,嘴巴甜些,他也愿教你继续伺候夫人。”
“二哥哥走哪去?”
“你师父晓得便行了。”
“呿,说都不肯说,小气鬼!”裴蘅做了个鬼脸,一撅一蹦地往前跑。
“哎!”景年笑着赶她,“人小脾气大。你莫往那去了,我去跟我娘说些话,你往后院玩去罢。”
那个高的撵上去将她打发走,便自行往娘亲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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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二人谈了半晌体己话,张夫人又与他一同出来,去了张承台屋里。父亲宿醉未醒,还在打鼾,景年便又与母亲执手切谈一番,嘱托她只跟父亲说是跟着张择端往青州府采风小住、年底回来。
与双亲话别罢了,他又从怀里摸了封信往大哥屋里去,压在烛台底下,便返回自己房中,提上连夜收拾的包袱,背着老剑三叩首,拜别娘亲出府。
直至少年郎的脚步声在城东大街上消散个干干净净,身影也融化进熙熙攘攘前去大相国寺拜佛的百姓里,母亲仍站在门口眺望着,不愿回去。
张府院子里栽了些好花,迎风送香,像往常每个春日一样招摇生姿。这院子里头每样东西也都一如既往地沉默安静,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家里一下子空了许多,好似哪里都少了些东西,又哪里都没少。
待裴蘅过来想拉她回屋玩猪骨骰子,金发妇人才回过头来,牵着那只柔软的小手,走过两间空空的屋子,玩起她们平日最喜欢的热闹游戏。
只是谈笑间,落寞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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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一刻,外城西,郑宅旧址以南,孔宅旧址。
景年从旁人家房顶上溜着边沿轻身跳进一片倾颓坍圮的残垣里,捡了块荒地落脚。
他把包袱一卸,挂在根断梁上,又从废墟里翻出一把生锈的铁锹,转悠着找了个被人挖过甚么东西的土坑,把包袱里的一件灰色脏袍子填了进去,挖坑埋土,拿块破板子,给师兄立了个破破烂烂的衣冠冢。
身上没有笔墨,木头板子上没法写字。少年便揩了把汗,一屁股坐在墓碑前头,从包袱里掏出两只瓷碗、一小壶酒,给自己与少隹一人斟了一碗,把自己的一饮而尽,师兄那碗浇在墓碑前头。
“好师兄,我去山东了。”他望着空无一字的木板,“你不在兄弟会,我便接替你。在那边保重,待我回来,再来看你。”
景年要走,寻思一下,又坐回来,把腿一盘,重新给二人满斟。
“这些日子,我做了好几回梦。可不知怎的,一次也没梦见你。”他依旧洒酒,反复了两回,“罢了,应是你无甚念想,也好也好。你要真托梦,怕不是要装神弄鬼好一番,把人全给吓醒了,还要得意!”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又拍了拍墓碑。
“我真走了,看看伯父去。”少年背上包袱,冲衣冠冢一拱手,“好师兄,往后有甚么话,尽管托梦说来,弟弟便告辞了。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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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冢孤零零地伏在断壁残垣间,目送景年远去,远方传来一阵阵锣鼓喧天。
听这动静,大概是相国寺的大金佛被头陀们请了出来,汴梁的老百姓们定是又挤挤挨挨地聚在那慈悲佛像底下,争着抢着讨佛水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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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郊外,南茂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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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佛盛会时,禁卫军大多在相国寺一带巡逻,外城城门的守备相对松懈,景年因此瞒天过海混出了城。眼下赶了几里路到了那南茂村,又开张鹰眼寻见伯父信里说的那棵新柳,少年人这才摸到伯父藏身之地,推开柴扉。
院子里只有一间歪歪斜斜的土屋,景年敲罢暗号,推门进去。却道三月不见,早已听着动静等在屋里的伯父面上横添几道新伤,双目沧桑、老了许多,就连梳得齐整的头发也眼见着花白起来了。
目睹老态,景年一时忘了招呼。到底还是柳直跛着腿近前来,开口仍是一把沉稳嗓子,仿佛毫不意外他今日会这般凭空出现:“好久不见了,景年。身子养好了么?”
少年刺客这才回过神来:“我身子壮,已无大碍。伯父,听闻您的腿……”
“不必担心,多年老伤了,再伤着一回亦是没甚么要紧。”柳直不待他说完,只是密切地将这孩子好好地打量一番,继而引他去坐,景年不坐。
“伯父,原先我教白一苛找人带了信,今日却还是得同您打个商量——我要去山东一闯。”景年便与他对视,开门见山。又寻思往常遇到他有甚么主意,伯父下一句必是要听他分辩理由,便直言道,“眼下兄弟会虽散去,伯父却仍是导师,又有伤在身,若是一人出去,还不知江湖里要有多少暗箭要防。伯父,这一回是景年犯了错事,便教景年代您东行,也好叫我亲手偿还血债,把咱们兄弟会一举重振!”
柳直负手想了一想,点点头,似是早有此意。
“嗯,也好。这一趟路途遥远,山东又是个民风剽悍之地,近一二年闹着流民贼寇,虽危险重重,但也是个历练的好机会。”他道,“景年,你来,我与你说说我的计划罢。”
景年便卸了包袱过去,跟着伯父坐到一张破烂案几前。
“山东之西有二分会,一曰齐州,一曰东昌。二地相去不远,齐州府分会解散后,原分管人便带着手下全部并入保留据点的东昌府分会里去。因此这趟,你需往东昌府游说二人,说服他们借出一批人马,带到汴梁来。”柳直掏出一本名册来,翻了几页,找到山东各州府刺客名姓,“——齐州府分管人辛子骏,济南人氏,祖籍东昌;东昌府分管人苗秀才,曾与辛氏师从一人,乃是辛子骏的同门。景年,记好此二人名姓,待去了东昌府地界,千万莫急着显露与我关系。”
听了这话,景年拧着的眉头忽然松了,眼前也跟着一亮:“往东昌府去?!”
柳直瞧他:“东昌府如何?”
少年摆手:“没甚么,没甚么……伯父,你说山东境内有流寇作乱,怎的那边禁卫军却不比此地管得严,竟还能容下一城兄弟会隐匿其中?”
“流民相扰,无暇他顾。”
“那倒是个趁乱造势的好机会。”景年起身道,“伯父,时不我待,景年须即刻动身。这回托了择端先生的福,我可名正言顺入山东境内。待落脚至东昌府,景年便与您联络情报,还望伯父万万保重身体,千万莫要有甚么闪失!”
少年面色匆匆,柳直早也知他不会久留,便也起身欲送。看他眼神坚毅,已不再有从前那般犹豫之色,便也微微放下心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挂念我,你亦当多多留心。这一去千里,我无法再照顾左右,景年,不论到了哪里,记得与我报上安危,千万不可大意。”
“伯父安心,我心中有数!”
景年已背好包裹要走,柳直便送了几步,在屋门口目送又高了些许的少年离开,望着他茁壮的背影,欣慰一笑。
他养大的孩子,眼下已经比他高了。
时气正发,新柳之根纵横交错,成才之日可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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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将尽,画学舍内。
待景年与白一苛、独狼交托了些许事务,赵甫成早已提了个赤漆食盒在画学大门外面候着。那少年远远地朝他奔过来,刚要脱口唤一声“甫成兄”,想及昨夜得知此人身份,一时竟有些怯。待奔到甫成跟前,却是结结巴巴没了话,倒把那画画的给逗笑了。
“景年兄弟,不要因着旁的事情与我生分了!”甫成打趣他,继而凑近低声道,“你可莫老想着那事,昨夜情急之下,我没有旁的办法,与正道先生早将能帮的都帮尽了,只好出此下策,还将小张大人给招惹了……若是连你也要看我身份才敢言语,那我可吃大亏了!”
景年看他满眼恳切,知这好友虽为皇亲贵胄,却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哪怕一分,便懂此人心性纯良,心内踏实多了:“甫成兄冒死相救,大恩大德,永生不忘!我张景年实在要谢你,不为昨夜,也要为这一年间所得鼎力帮扶而谢!”
“好啦,寻常不见你说甚么好词,这会子又开始吐象牙——你要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甫成笑盈盈地陪他一同往东城门方向走。
“你只管说,包在我身上!”
甫成便认真道:“我生在秋时,却爱看雪。去岁光忙着画你要的画儿了,待你游历回来,咱们便一同去虹桥上赏雪画雪,回头教正道先生给好好评评,看谁画得更巧些!你看如何?”
景年一下子缩起脖子:“甫成兄,你跟我比这个,不是欺负人么!”
“哎!方才你说的——”
“好好好,我答应!”少年暗地里吐了吐舌头,“我答应便是了。”
“好,谁画得拙,谁就要请吃一串糖葫芦!”
“没问题!”景年拍了拍腰间钱袋,“几串都成!”
“嘻,那快走吧,我送你去了东门,等会还得应付学正考校呢。”
两人便并肩偕行,往城外走。
景年一路想着心事,又开了口,小声探问,“却说甫成兄,前夜你在那么些人面前张扬身份,真不怕么?”
甫成好似没有听见,只提着食盒走路。
少年便琢磨琢磨,收了话。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多嘴:“甫成兄,我从前没见过甚么世面,没瞧出你是贵人。可我实在不明白,你既是宗室出身,怎会往外头跑?”他注意着好友耳朵动了一动,知他这回听得见,便继续道,“当个天家公子不好么?何必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到外头画画谋生?”
甫成在前头答话:“你当皇亲国戚,那般好做?”
景年挠头陪笑,又实在好奇:“我自小长在寻常百姓家,又跟着兄弟会闯荡了十年,只见过无数人挤破头要跻身新贵,倒从没见过不做贵人偏做百姓的。甫成兄这般身份,教我实在好奇得紧。”
“我在宫闱中长大,虽无人间烦扰,却也无寻常欢乐。身边处处皆是阿谀奉承、攀亲附戚……实在教人厌倦。”提起身份,甫成没大些兴致,“我不欲做皇亲贵胄,为的便是能脱身出局,得一方清净之地,与二三知己讲文论画,做些想做之事罢了。”
少年郎听他这般说着,脑中却想起甫成遭人抢劫、受人要挟作画之事,不禁脱口道:“可你没了身份权势,又怎么过得上这样清闲肃静的好日子!”
“这世道虽不如想象那般好,但红尘百态、万家烟火,远比在皇宫之中好了太多。清闲之地固然难觅,但与原先的高墙深院相比,眼下的日子已清静多了呀。”
景年便点了点头,又问:“你逃了出来,还会回家么?”
“家?”甫成笑道,“赵家的天下,哪里不是我家?我已找着安心的住处,还有知己相交,便不回去了。”
二人走过张府大门,景年往里一望,没见着娘亲的身影。
那夜争执后,他送好友从大门出来,一路护着甫成回画学,途中只顾躲着行人,却忘了桩顶要紧的事。
少年因道:“甫成兄,你还未与我说过真名呢。”
画工那厢却又不言语了,好似没听见。
景年忽然明白过来:此人在装样。便耍起嘴皮子去换他的话:“甫成兄,我这般叫你也叫了一年,你既然肯将那玉牌上真名与我大哥看去,又瞒我作甚?”
“这有甚么好问的……”甫成被看穿小心思,无奈道,“头一回便与你说了,我名与字太俗,不愿教人知晓——与小张大人看玉牌,也不过是向他佐证罢了!”
“将心比心,我可没瞒甫成兄甚么事,”景年笑道,“你且说与我听,往后万一遇上麻烦,我也好……”
“多一人知,多一分险。”甫成难得打断他一回话,压低声音,“景年兄弟,实在抱歉,并非我不肯交心,只怕有顺风耳作祟……事关性命,许多事我还不能也不敢说出口,就连正道先生也不知我真身何人。你若实在好奇,不如与我再约定一回:你这次去闯荡,若能成事,我便可放心大胆将其他秘密尽托于你。怎样?”
看他守口如瓶,景年只好作罢:“好!我答应你。只是一诺千金,我总不能同一个伪作之名盟誓,以免天公老儿不肯答应。甫成兄以为如何?”
赵甫成听他话中隐有固执,心中盘算一番,又料得他那脾气定要继续犯倔,便只得与好友各退一步,拉他近来,小声道:“景年兄弟,我拗不过你……我的名与字,且先只与你说一样,可不敢告诉别人。”
景年竖起手指,在唇上一横。
甫成便左右看看没人,谨慎道:“我行士字辈,名唤士衍。”
“赵士衍……”少年琢磨起来,“这个名字有甚么俗的?我倒觉得怪好听。”
“瞧着不俗,可你若知道来历,便俗了。”甫成摇头,“我出生时,家公望我能于儒门之中功名高就,衍续太祖圣威,为我取名‘士衍’;又于我十五岁那年提前行了冠礼,续本名意蕴择了表字。自后文诗绘画皆署本字,我这本名反倒不大常用了。”他忽又放低了声音,“可我实在不想做甚么官,也没想过非要得来甚么功名,只想潜心画画儿罢了。就为了这个,某日我与……我与一人大起争执,决心出宫躲藏、避人耳目,便弃用了家公取的字,改叫‘甫成’了。”
景年虽只得了甫成本名,仍爽快起来:“原来如此,难怪你从前教我不要做官。好,这下我再与你许诺,老天爷爷便可认了!”
甫成赶忙道:“我说了,你听听便忘了。景年兄弟,眼下只有小张大人与你知我本名,我还瞒着正道先生呢——往后你可不许拿这个喊我,照旧喊我甫成便是了!”
“嘿嘿,喊惯了甫成兄,教我改口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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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说了一路话,眼前就要到外城东北的含辉门。城楼底下一侧歇着十五名画工,衣袂翩翩,手中各自揣着写画具,看模样俱是他们不大相熟的,拥簇着旁边停的几架牛车,好似在等人。
二人便近前去,景年问道:“择端先生何在?”
有人在后头答:“快回来了!先生与阿保去改申文牒,已去了一刻了。”
正说着,东张西望的甫成一眼瞧见不远处赶来的张择端二人,便叫道:“先生!先生!”
那几个画师与画工们一见,也跟着唤起来。
谁知择端见了众人,只遣阿保去攀谈,自己则朝大家摆摆手,独独拉着赵甫成往一边去,也不教景年跟来,从衣袖里掏了张凭条给他。
“甫成,你来得正好。从前你放在我府上的东西,我已交托给向掌柜,这是向氏开的凭据,你何时需用,便携此前去他那里取回即可。”
甫成听得明白,便接过来:“好,多谢先生。”
“——唉,实话说罢,并非择端不肯帮到尾,乃是山东路上有贼出没,我若带着那方印,恐怕要遭人惦记;若不带着,也怕有人趁机盗走,给你引来祸患。”择端叹道,“向家家风端正,又是藏家出身,你只安心把印与画放在老向那里,不要声张,便无人知晓,亦不会为二相察觉。”他又摇了摇头,“只是我一走,城中难有庇护,好在你与张载远关系倒是不错,托身张家,或能平安。”
甫成垂着眼将凭据收起:“先生放心,景年兄弟已预先打点,城内有人保我无虞。”
“好,好。你若有事,记得及时传书。”择端宽心道,“有我与载远、还有那卢鹤士在,你只管遵照医嘱好生调养,莫再放纵心病发作,保重身体才是。”
“先生——先生!我同看门的交了文牒,查验了人数,咱们可以出城了!”阿保挤过人群过来抓择端衣裳,“先生,快走罢,晚了路上可要不好走啦!”
景年也跟着过来,向择端一点头,又凑到甫成那边:“甫成兄,我得走了。”
赵甫成看看眼前三人,面上不舍,却也仍旧笑道:“景年兄弟,一路顺风。”继而从随身带的食盒里端出酒壶与酒杯,给几人斟了饯别酒,与好友一饮而尽。
“好酒!”景年喝了那杯,“甫成兄莫送,我到了地方,便同你联络。”
“好,”甫成放下食盒,“一念去去,千里迢迢,景年兄弟,道长路远,你只身赴江湖可要小心谨慎,千万好端端地回来……”
少年已将包袱放上牛车棚子里,又转头一抱拳:“甫成兄放心。虹桥赏雪,一诺千金!”
那年轻画工便提着食盒,送人出了城门。
牛车一辆辆轧过送行者摆下谷草的小土丘,辐轮吱吱嘎嘎地载着一行人驶向城外。
远处村落喧哗,草木茂盛,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光景。
甫成眺望许久,直到看不见牛车的影子,才将食盒提梁提在身后,漫不经心地低头走路,一面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一面从几只毛茸茸的小犬旁沉默地返回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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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后,小犬拥簇着热汗淋漓的白一苛跑到城门边,躲在守军察觉不到的地方。
那年方十六的少年在草丛里甩了把汗,看着扑了个空的地方,拔了把野草泄愤,又干等了好一会,才唉声叹气地跑到一旁小巷里,带着三只狗儿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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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开封府,在景年身后渐渐远去。
在前方等候的,是那个太行山以东传言中民风剽悍的土地,亦是他身为刺客即将奔赴的、崭新的历练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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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五年四月,张景年随翰林图画院待诏张择端等人出东京,自开封府东行向北,十日,抵京西东路。
行路中途,过深林,路遇流民盗贼欲劫掠车马钱财,为众人协力驱赶,有画师负伤。后张景年一路守护,险胜流民三五人,指挥众文人一路察踪明迹,林中稍有异样,即刻可知。众人因而信服。
至东昌府外二十里处,众人再遇窃贼。为免画师安全无患,六日后,张景年护送张择端一行人平安抵达青州府,并随行于东武西南五里镇小住,只待休整几日,送先生往东武后,便可转道东昌、寻守将张清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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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一城,就此隔越千里。
山东之地,尚待小试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