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贰剑骨惊蛰
——孤行客剑骨敢惊蛰,众好汉同心闯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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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持续不安的景年决定潜回刺客据点,却发觉苗秀才并不在据点内。在鹰眼的帮助下,景年找到了苗秀才与几名刺客的踪迹,并一路尾随窃听,跟着几人到了城北偏僻之处,继而惊悉此前种种秘闻,又得知苗主事为避战保兵,意欲以他要挟伯父李祯让出导师之位。感到危险的景年想要及时撤离,却不料被苗秀才布置的黑衣人埋伏在半路,二人因此开始正面对峙。奈何话不投机,苗秀才见事已暴露,竟杀心顿起,景年不得已,即将同百倍之众的刺客同袍展开一场胜负分明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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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昌府城外,梁山义军议事大帐。
时至四更后,天上云层渐厚,遮蔽月光。
景兄弟已无音讯二日之久,这二日间,东昌府守将张清目睹众人行事,加之被俘受困,又有几位哥哥苦言相劝,已是定了心,同意与众人一道落草梁山。众好汉见此事已解,也不避嫌,拉他一同商议景年之事,言谈间已不愿再等,意欲攻入城内,救人出来。
谈至攻城,众好汉虽摩拳擦掌,但想及城内埋伏,便有好汉动起脑筋,要拿火炮轰击城墙,震慑杀手,待城内大乱之时趁机破开城门,闯入城中,将景兄弟带出来。
众人纷纷点头,却听张清忽然叫道:“不可!”
燕青问他:“为何不可?”
张清神色紧张:“若轰了城墙,只怕东昌府顷刻便会化作火海,我这城里还有无数百姓,若火烧城池,死伤难计啊……”
“你莫不是糊涂了!”阮小七在一旁接口,“从前也轰过你们,也没见东昌府变成甚么火海,你怕甚么?”
“不错,”张清无奈道,“原先你们攻打过来,我军见城墙有阙,一时土石不足,便用军师之计,以墨浸厚纸,连夜覆于城墙,遮挡破损,以一夜整顿吓唬诸位兄弟,待土石运来了,再加紧修补……是以原先轰击倒没甚么大事,眼下再打,就要将城给点着了……”
“啊?”众人一惊,继而叫道,“还以为有甚么鬼神坐镇,原来不过是纸!”
这下子,好汉们纷纷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了一通,谁也没想到竟被个甚么鸟军师拿纸骗得团团转。
倒是燕青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站着,悄悄摸了摸带疤的后背,也忽然明白过来:难怪看似平整的城墙能将人划出这么一片疤,原来骑马那厮劲儿忒大,将他撞透了厚纸,才被里头没修补的土块石头给伤成了那般模样。
一事想通,他只觉得无端有些好笑,但见众人一时都笑骂起城墙这事,便清清嗓子,接过张清的话来:“那便只以火炮轰击城门,不动墙体,这样总行了罢?”
张清点点头:“这样可以。”
燕青便指着几个炮手道:“快去将船上火炮擦得干净些,待时机成熟,便救咱们兄弟去。”
话音刚落,只听远处不知哪里忽然红光一闪,夜空中响起一声沉顿的“噼啪”声。外头一直望着风的哥儿骤然变了脸色,慌慌张张地闯入议事帐篷,叫道:“哥哥们!有、有动静了!是信号弹——年哥放了信号弹!”
燕青立即起身,几步迈出帐子,望着那朵朱红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在逐渐堆积的云层间擦出一道晦暗的红光,便随即黯淡下去,消失无影。
一股不详的预感笼罩心头,他眼睁睁地看着烟火消失无踪,回头向跟出来的众人:“不好!景年有危险!”
阮小七挤到人群最前面,和张清一起望着空中残留的一道灰痕:“在城北!”继而回过头去,振臂一呼,“兄弟们,时机已到!速速上船上马,拿上家伙,咱们杀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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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剑躲过,景年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臂退开几步,又提着长剑杀进黑衣人群,奋力还击。
比起火花北寨的喽啰,这帮师出同门的黑衣人不知难对付了多少,若不是比他们多出一把长剑能用,仅凭刺客技艺实在难分伯仲。只是眼下虽能用剑小胜一筹,让那些寒光凛凛的袖剑无法近身,但白日里在火花寨消耗了巨大精力,稍不留神便会被人在身上割出伤口,一如方才只是放了枚信号弹出去,左臂便已是血淋淋了。
这帮黑衣人同以前的敌手截然不同,他们有着几乎相同的刺杀本领,也知晓刺客的要害在哪里。而看他们攻势,景年心里清楚,这帮人是想废掉他的腿脚与左臂——刺客是靠手脚行走江湖的行当,伤了四肢,便几无脱逃之力,自然只得束手就擒了。
但这些,还并不足以让他这出生入死惯了的感到畏惧。
令他感到可怖的是,他在做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
一招一式,你死我活,同门相残起来竟比仇敌更加眼红……他的刺客兄弟会,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不甘、不解、不明白,他挥霍着身体里残留的那些力气,一次次地将黑影格挡开去,在袖剑就要划破喉咙之前,将剑刺入同袍身体;又在血花飞出之时转过身去,望着那些忠心耿耿的同袍兄弟,一次次举起长剑,以他们的死,换来一瞬的生。
苗秀才还在呼喝,已渐渐沉寂下来的东昌府上空激荡着剑刃相击的脆响。
信号弹已完全燃尽,他不知道梁山兄弟们是不是已退兵离去,只晓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在随着伤口不断增多而渐渐流失。
没有声音,听不见援兵的声音。
没有帮手,这里不会天降神兵,像辛子骏屠寨一样将他救出重围。
血越流越多,染红他前襟后摆。
力气减少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得有些超出他的预想。
他的剑震得发热,一道血余温未褪,已在另一人胸中上了新浆。
可他感受不到快意,纵使他的剑饮得酣畅淋漓。
他只觉得身子愈发疲惫,好似已经许久未睡,可一道道袖剑擦出的火花逼着他一次又一次从已干竭的骨骼中挤出气力,仿佛只要他的剑停下,他就将迎来永眠。
这场厮杀何时能停止?
他不想再对着刺客下杀手了——他也快要没有力气了……
景年右臂几近脱力,他才将剑停下歇了口气,便被一柄偷袭的袖剑刺入后腰。
“他快不行了!”苗秀才指着他,“都愣甚么,快给我上!他只一个人,还能打得过你们不成!给我上!”
疼痛,已渐渐感受不到了。
后腰的伤有没有刺中要害,于他而言,也不得而知。
但见苗秀才眼神狠厉地站在那里,靠着不愿投降的一口气,景年将牙咬得几乎碎裂,硬是重新抬起沉重的臂膊,挥舞起千钧重的剑刃,勉强应付。
可一剑一剑打下去,气力已逼近极限,眼看着一下比一下吃力,每还击一次,换来的是更多条伤痕。
白袍刺客大概原本还想提剑刺砍几招,随着脱力加剧,变得只能举剑格挡,不出几招便被人打得落了下风,再怎么突破,也挡不住刺客见机而上,黑鸦般将他团团包围……
利刃刺进身体,血流满地。
被压制的人,连痛呼也没再发出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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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就这点本事,可笑,可笑……”
苗秀才阴笑两声,望着已完全分出胜负的战局,忽而畅快至极,大笑道:“张景年,自己睁眼看看罢!没了我那师妹,你还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导师的亲戚,不过只有这点本事!就一个人还想打得过我这帮兄弟?说甚么痴心妄想,我看你才是痴心妄想!哈哈哈哈……”
哗啦一声,房顶上的黑衣人忽然散开几条缝隙。
苗秀才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见那年轻人满身是血地站着,一手持剑,不跪不倒,死死撑着身子;一手亮着袖剑,任由剑槽滴下鲜血,便那样摇摇晃晃地定在屋顶。
他在盯着自己看,用一双鹰似的眼。
他要倔强地开口,喉中咔咔地咳着带血的痰。
“——苗秀才!”
一声喊出口,一口血跟着喷溅出来,淋在嘴唇下巴上。
“我今日……可以死在你手里,但即使我死了,也轮不到你来染指刺客大业……”
他咳得激烈,那喷着血却仍瞪着眼睛嘶吼的模样,教周围的黑衣人一时都停了下来,注目瞧他。
“刺客……本就不得好死……我眼见着我的至亲兄弟……死在禁卫军箭下,便知我也终有一日,会比他死得更惨烈几分……”张景年撑着剑,擦去嘴边的血,脊背微微颤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瞪着碧蓝的双目,环视四周,费力道,“可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要死在自己人手里!”他又猛咳了几声,咳得眼泪险些迸出,“——苗秀才!你可知兄弟会数百年来几无内乱,刺客之辈,争先赴死、以身殉道者不计其数,何曾出过你这般罔顾是非、心狠手辣的狗东西!今日你可以杀我,明日便敢杀其他兄弟!后日、大后日呢?你杀得了我一个,你杀不尽我身后无数卫道之人!纵使我死了,还有下一个张景年出来拦你;下一个张景年死了,还有下下个!今日我便是死得渣滓也不剩下,也绝不会教你这小人得逞!”
“哈哈哈哈哈……苟延残喘之徒,焉敢与我狺狺狂吠!”苗秀才听也不听,仰头大笑,继而挥挥手,高声道,“还愣着做甚!都给我上!干了这一票,哥哥带你们去东京飞黄腾达!动手!”
黑影蠢蠢欲动,攻势如潮。
景年强起还击,胸口如被人撕裂般疼痛,疼得令他心悸。
——他会在谁的袖剑底下死去?
——他会倒在哪里?
就在寒光纷纷闪烁之时,那从不离身的鹰喙挂坠不知不觉中已变得滚烫,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烫得他便是已脱力仍不得不一把隔着衣裳抓住它来,继而听得高空中一声突兀的幻觉般的鹰唳,躯体已借着这股力气擎山般举起长剑。
他便拼尽全力,嘶吼着迎向前方,却只见面前火花一闪,紧接着耳边响起砰的一声脆响——
当啷——
景年的剑,断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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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卷刃的长冰破月剑,自剑腰起断成两半,剑根与剑柄还在他手里,余下的剑尖躺在他脚下,竟也已断作两截。
年轻人呆呆地望着手中残余的剑身,他不明白,陪伴他两三年的心爱的剑,为何会毫无征兆地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断裂……
这不是,置他于死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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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秀才大喜过望,叫道:“天助我也!还等甚么,快上!快上!”
景年的剑身被谁人一脚踢得脱手,他与残剑一同滚落在屋顶上,翻滚着堪堪停在房檐边缘。
倒地的一瞬,他下意识地拿胳膊护住头颅,将脑袋抱在臂弯之中。
在刺客面前,目标一旦倒地,就将被袖剑从后脑送下黄泉。
他要死了,要食言了。
他对不住阿娘,对不住伯父……
对不住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大哥……
对不住的人,好多好多。
在迎接死亡之前,他甚至忽然想起千里之遥的汴梁,他还辜负着羸弱的知己,欠他一场虹桥看雪……
也许当真是要亏欠下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大概……终于可以和师兄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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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袍的刺客闭上了眼睛。
但预想中的剑刃,并没有穿透他的脖颈。
在闭上眼的那一刹那,景年“眼前”忽然亮起一双莹白的小点,好似远处有甚么人提着两盏星灯由远及近,渐渐地,越走越近,他才“看”出这是两颗浮游着的光点。
光点近至面前,停顿一瞬,旋即左右分开,像飘向脑后似的,消失了。
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手背被甚么人踢过来的剑柄碰了一下,睁开眼,便下意识地握住了近在眼前的残剑。随即那剑身倒流回一股微弱的气劲,虽不算太大,但足以支撑他抬起身子,甚至重新站起……
景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如同被人上了身般一瘸一拐地爬起来,他感到伤口摩擦作痛,但身子无法停下。他好像为人操纵着,又更像是自己在毫无意识地行动,握着那把残剑,向左一劈。那断剑带起一股剑风,剑意所过之处,黑衣刺客们虽未受伤,但却如受人阻隔般被打乱了阵型,横七竖八地散将开去。
他旋转回来,又向右挥击,右侧的黑影们也同样被剑风冲散,惊地苗秀才诧异失语,不知屋顶上发生了甚么事。
景年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甚么,只觉得那股奇怪的力气撑了他这两剑便再度散去,可他却在又要倒下之时咬碎了一颗后槽牙,将自己扎根般定在那儿,望着不断被分散开的刺客们,定了定神,睁开了鹰眼。
他的身前,一左一右,站着一大一小两束莹白的人影,飘忽不定,如同鬼魅。
那大些的“人”形似男子,装束打扮俨然侠客;小些的身姿幼瘦,看着约摸豆蔻年纪,脑顶却束着八九岁女娃娃最爱梳的双髻。
二人皆背身而立,手中俱持一柄与他那把一模一样的长冰破月剑。
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却看得见那“小姑娘”好似忽然回过了头,又好像是轻轻笑着,朝着千疮百孔的他唤了一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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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你甚么人?”
“别害怕,你没见过我,我是汴梁兄弟会的景年,比他们小许多,你可以唤我哥哥。”
……
“你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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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之前,“小姑娘”在唇边竖起手指,摇了摇头。
有些名字,是不应留存的。
若喊出来,则斯人再度与那个名字缔结联系,也将遵循天理,重新消散在人间。
他哑在喉咙里,看着她效仿着身边的男人起势蹬足,再度冲向黑影。
莹白的二人在黑影中周旋、飞舞,像剑客,像太极,像两截断剑上倒映着的、厚云间晦暗的月光。
年轻人耳边不断传来兵戈相接的声音,眼前相继倒下一片片黑压压的人影。黑衣人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那沉闷的响声从脚下的屋宇传进大地,又从大地尽头传到天边,遥远的响动翻滚起来,化作一阵南来的风。
混乱之中,身后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火炮轰击声,远处尖叫纷纷响起,他扭头回望,但见西门下浓烟四起,一队人马如利箭般穿透烟幕,策马飞奔。
那为首的是个青袍男子,手执令旗,高指黑云,领着尘烟一道踏破宁静,杀向城北而来。
“梁山好汉在此!贼子宵小,都听好了!交出我家兄弟,速速束手就擒!”
“兄弟们,看那儿!那里好些个人,中间站着的,是不是咱们兄弟?”
“是他!兄弟们,把看家本事都亮出来!咱们冲上去,救出景兄弟!”
“是!”“好!”
“景兄弟!莫怕!你好哥哥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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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兄弟策马而来,蹄声响彻云霄;
白影剑客分立两旁,持剑寸步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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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立于愈发晦暗低沉的夜空之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露出欣慰而释然的笑容。
他的战斗还未结束,但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一个人。
不——或许从他离开汴梁时起,这趟旅程,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旁、脚下,阴阳两界中、五湖四海内,江山万里间,无处不是他的兄弟姐妹。
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
马蹄声伴着杀声翻滚在阴云之下,他站在黑影当中,握紧残剑,仰天而笑,笑得无声无息,更近乎于叹。
笑罢,他流下泪来,泪珠纵横,淌进衣衫,渗入伤口,痛得他将剑攥得更紧。
他奢侈地用尽最后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力气,朝天举起断剑。
如同呼应般,他听见天顶上的层云里,传来早春时节酝酿已久的第一声惊雷。
苍穹蔽月,如龙在野。
雷驱辇驾,天下惊蛰。
天际处,升起一线曙光。
白袍刺客踉跄着放下手臂,摇摇欲坠,断剑倏然落地,连同他白色的身躯一同跌下屋檐,直直坠落,犹如折翼的鹰。
……
“阿妈,阿妈,鹰是会死的吗?”
“不会的,我的小呼格勒哟,鹰是不会死的。鹰啊,是离长生天最近的神明,它们会越飞越高,飞呀、飞呀,会一直飞向太阳呢。”
“可是阿妈,一直飞下去,鹰会累吗?”
“那是当然的,小呼格勒,鹰也会累的。每次鹰累的时候,就会从天上飞下来,在大地停留一段时间,然后重新振翅翱翔,而这次翱翔,会比上一次飞得还要高呢。”
“阿妈,阿妈,鹰飞到太阳里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它们会变成太阳的一部分,我的孩子。它们会照亮天空和大地,在天上保佑着阿勒青和呼格勒,让你们平安长大,变成像鹰和狼一样勇敢的勇士呢……”
……
“孔家哥哥,你害怕么?方才伯父好像不是同咱们开玩笑……”
“嘁,谁害怕这个,左右没旁的去处,跟着就跟着呗!”
“那你说,咱们就这么答应了,长大以后,会不会真的像伯父说的那样,忽然哪天就死了?”
“唔,没想过。想这个做甚?大不了,在长大之前咱们一块儿躲起来,不就死不了了?”
“可是伯父说……”
“哎呀,就知道伯父伯父的,烦人!想死就去死,不想死就不去死,这还不简单?好了好了,你往旁边去一点儿,多给我匀些褥子,我要睡觉了!”
“那要是想死但死不了,不想死的却死了,怎么办?”
“啥意思,我听不懂……哎呦,你哪儿来那么些怪问题,反正我才不要死呢,谁要我死,我就跑!我躲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谁也别想找着我,只有我自个儿知道在哪,嘿嘿……”
……
“哥!我情愿一人受尽责罚,只求你放过他们……死罪也好,活罪也罢,我全都认,只要能以我人头一颗抵换全家性命,我也甘愿!怪只怪阿年不孝,不能再报答爹娘与哥哥,只愿哥哥成全弟弟一死,放过那些兄弟,莫要打扰满城无辜百姓!”
“我长你十二年,你我手足相伴时日不过六载。可就为这六年,我甘心再用十二年换你平安无事,只因我还盼着我的弟弟能再亲口唤我一声兄弟……可如今,十年分别换作十年相亲,你的兄弟从来只有那些贼寇,而至于我今夜要如何才能保全性命,你却一次也不肯想。看来这些年的苦心,算是白白废了!”
……
“医者以生救世,侠者以死证道……原来生与死并非毫无意义,生死之间,便是‘世道’……”
“是啊,二公子。但生之意义较之死,孰更大些?这个问题,我一直不太明白。我做的事,是教人从死里还生,可若说生比死意义更重大,我又有些犹豫……这个问题,二公子可有甚么妙想?”
“不敢不敢,大夫饱读经书,景年可不敢班门弄斧。不过,生时可造功名利禄,死时可比鸿毛泰山,我倒觉得,生自有生的道理,死亦有死的意义,没有甚么贵贱的分别。”
“说是无甚分别,但世间人人都愿意生,哪里会有人愿意死呢?”
“若一人死能换得万人生,则我愿意。”
“此话当真?我却觉得若二公子活着,远要比死去的意义大上十倍百倍。以一换万固然好,可万人终究也是个有限的数目,这世上岂止一万人?你便是为了连你我在内的更多个万人,也得好好地活下去啊。”
……
——张家兄弟,年哥儿,二郎!
活下去,你要替我们活下去!
替我们继续走,继续往前走!
替我们腐烂的双眼,去这条路的尽头看一看!
看看那个处处长满火把的世界,是不是连天上的太阳都要自惭形秽!
“孩子,都听到了罢?他们啊,憋得可不轻哪。黄叔我啊,虽然盼着能再见你,但你还远不到要来的时候……唉,傻孩子,来日方长,速速归去罢……”
……
“说甚么傻话,说甚么想来见我?赶紧给我滚回去,都说了谁也别想找到我,你也一样,便趁早死了这条心罢,你找不到我!也别成天觉得自己背着多大的担子,你活着,世上好歹多一个人活着;你死了,连个屁也算不上!行了,不废话了,你要想死我可不拦着,但你要死在我眼皮子底下,你看我不把你揍得喊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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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活的,一人去了;
要死的,众人拦着。
尚还是鸿毛一片,纵死了哪堪撼地?
只道我生十八年,看不穿生离死别。
真个是时也,命也。
到头来、还是岳山负尽,方穷碧落;
待明日、人间辛苦尝遍……
再下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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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景年骤然睁开双眼。
一条挂着肉干的横梁闯入视野,耳边嘁嘁的嘈杂声忽远忽近。
这是何处?
但见周遭像是谁人的卧房,却又比卧房简陋几分。
这是甚么地方,莫不是阴曹地府?
他眨眨眼,还在呆呆地瞧着头顶横梁上琳琅挂着的东西,却听耳边不远处响起一声响亮的吆喝:
“王家好豆腐来!上汤的好豆腐!”
喊声回荡开去,久久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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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鬼门关前,徘徊踌躇,终被阻截。
归去来兮,复又是,红尘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