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十四
到底应该如何描述自己现在的处境呢?韩志鹏说不上来。一个人走在一片彻底空旷的平地上,环绕周围的只剩下呼啸而来的冷风和卷起在空中打在脸上生疼的砂砾,特别是离开森林三天之后,当那片绿色彻底隐没在视距之外,整片天地就只余下了他——一个正在跋涉的人。
他多少有些理解写下那本日记的人了,他是怎样从一个狂妄自大的冒险者蜕变成疯疯癫癫的呓语者,独自走在他曾经走过的路上,自己的感受就是最好的答案。呓语者或许真的分裂出了不同的人格,在眼睛这个器官唯一的作用变成确定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看一看指南针校准自己的路线;嘴巴这个器官不再用于发生,只是将哪怕换了好几个口味的罐头、能量棒配着小半瓶水囫囵塞进去,每天做的最有风险的事情变成了尝试食物到底咀嚼几口才不会噎到自己的时候,也许分裂出一个人,哪怕是个喜欢吃沙子鸡的疯子,也比一个人好。
至于韩志鹏,他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在时间过渡到第二周结束,也就是1月29号,第一个人从他的身体里面走出来,当时已经是29号的晚上,韩志鹏支起了帐篷,烧了一块固体酒精热罐头,漫天星斗包裹着他,一切都那么像得出天圆地方的结论的古人驻扎的小小营地。借着星辉柔软的光彩和酒精燃起来悠悠的蓝光,韩志鹏看到自己对面正坐着那位龙纶巾龙队长,依然是去克莱德利尔时的装束,只是摘下了帽子,地中海式的发型在夜里愈渐嚣张的大风里瑟瑟发抖。
要吃点儿吗。韩志鹏热好罐头,拿一个夹子扣住,向龙队长那递了递,龙队长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变戏法似的从冲锋衣的口袋里摸出一瓶白酒,伴随着清脆的“咔哒”声拧开,小口小口地喝着。他的目光一直望向天边,再没有回到韩志鹏的身上来。
韩志鹏没辙,他只得默默端着今天热的这一罐“土豆炖牛肉”,先拿一次性夹起吃掉一半,再倒掉一部分的油汤,拿勺子把因为罐头工艺本来就很软烂的土豆和牛肉碾碎,从背包里拿出一盒吃了一半的苏打饼干,当做勺子从罐头里擓糊糊吃。吃了两周罐头,再怎么吃其实也就那样了,每一顿“饭”前韩志鹏都得做很久的思想准备,才能把那些如同蜡块的食物塞到嘴巴里面。
吃完罐头,喝了小半瓶水,就地掩埋了空罐头和空塑料瓶。他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钻进帐篷的睡袋前,韩志鹏最后看了龙队长一样,他已经没在那坐着了,站起来到处走着,活动筋骨,丝毫感觉不到暴露在大自然中那种将对比无限放大的孤寂感和压迫感,别问韩志鹏是怎么知道的,龙队长不早就是他的一部分了吗?
第二天醒来,韩志鹏感觉到自己的视力退化的越来越严重了,退化的征兆从森林里就有了,到现在——他和呓语者的路径严丝合缝,可能唯一有的差别还是他的**被司若拉强化过,每天走的路程比那个空有一身热血的家伙多那么一截。但再怎样强化后的**终究无法抵抗孤独的力量——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完全重复的每一天,唯一的变化是从森林到沙漠,为了节省空间丢弃了换洗衣物,导致被汗水浸湿一遍又一遍的衣服散发着不妙的酸臭味,直到嗅觉被它蒙蔽,什么也闻不到了。
“快起来,老韩,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是龙队长的声音,韩志鹏侧过头去看,龙队长和他并肩而行,重新戴上了鸭舌帽,只是变幻成了更加鲜艳的紫色,那就像是一个坐标,把他锚定在现实与虚妄的边界之处,他清晰知道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没走一段路还得掏出指南针看上一眼,却几乎快要忘了这场长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呢,韩志鹏,你知道的,就在那里,在所有鲜嫩欲滴的树叶下面,埋藏着很多年以前自己留给自己的宝藏,就在那,就在——
我不认为这是一次足够理智的尝试。白通拿笔敲着自己手里的硬纸壳外皮的本子,呼唤着所有人把自己的视线投向他。此时的韩志鹏已经卸去了大部分的负重,只是**上的轻松换做了精神上的重压,透过双眼喷射出如同死亡的深灰色光晕。
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注定是一场不可能成功的远征,为什么还要一个人上路呢?既然知道呓语者失败的原因之一便在于独自一个人踏上了这一场远征,为什么不多找几个人——哪怕是通过不太友好的方式,或者是用重金雇佣几个不怕死的家伙一起,至少还能排解一下内心的烦闷呢?虽然我们存在,但我想你应当理解我们的存在,就如我们的存在本身,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就在这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算了。在自己死之前还可以用自己的双手慰藉一下自己。
白通同学未免有些激进了,既然都走到这里了,怎么想都没有理由放弃吧?杨翚站在韩志鹏的左手边,和白通针锋相对。如果你是想多安慰安慰自己,你大可以就在这儿做你想做的事情,本来我们都不存在,想怎么做也都没人阻止你,你大可以打造一片新的湿地,新的湖泊,把致远平原变成致远海也完全没有关系。
另一边,白通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下一堆污言秽语,两眼通红地向白通扑过去,扭打在一起。
韩志鹏看了一会儿,他们很快就上升到了少儿不宜的程度,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只得把他们抛弃在那里,和龙队长继续上路,他拿起指南针校对一下路线,看一看天色,今天争取再多赶一截路也是好的。
许多年后,当这里的土地足够湿润,从致远森林吹来的草籽会在这里生根发芽,从名不副实的平原变成草原,随着灌木和树木的蔓延,这里终将成为致远森林、成为续林的一部分。
龙队长还跟着他不远不近,随着太阳的偏移,他细细长长的影子慢慢缩短,变得浓黑,又慢慢拉长,染上一层金黄,最后融入到夜色当中去。韩志鹏看一看时间和今天走过的里数,差不多也到了扎营的时间了。
他扎好帐篷,他的酒精快用完了所以没升火,很快致远平原便只能凭借不知离尹洲大陆有多远的一颗颗恒星来照亮。他把上半身枕在帐篷里,从帐篷的狭缝里往外面看,天空也只细细长长的一条,还带着帐篷的蓝色。龙队长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帐篷里面去了,他蹲在那里,蓝色的眼眸在黑暗里依然熠熠生辉。
“那么,告诉我。”龙队长的声音细若蚊蝇。
“你找到答案了吗?”龙队长的声音响若雷震。
韩志鹏从帐篷里直起身来,视线动态模糊一片,再往四周一看,哪里还有什么帐篷,连他的背包也消失不见,龙队长靠在一片向上的缓坡上,杨翚踩在他的肩上,白通踩在杨翚的肩膀上,两人都是鼻青脸肿,却又一脸满足虚弱不堪。
“欢迎来到峋山。”声音从龙队长的口腔里传出来。
“欢迎来到峋山。”龙、杨、白异口同声。
“欢迎来到峋山。”更大的声音传出来,围绕着韩志鹏,吓了他一跳,他往四周看去,围绕着峋山一圈,都是奇形怪状的“人”的尸体,他们大张着嘴巴,任风灌进去,发出吟诵一般僵硬的祷词。
“欢迎来到峋山。”峋山就在那里,山体嗡鸣发出声音。一条耸立起来的土黄色柱子,用着和致远平原一样的色调却是绝对平坦的叛徒,不知道奉了谁的命令站起来,让致远平原义愤填膺,它们向四周散布着谣言,谣言穿过平原,跨过森林,最后传到续林人的梦境当中,幻化成了热潮,无数人涌向峋山,死在峋山。
他的身体脱离了控制,韩志鹏看着眼前的石壁,找了魔一般走向它,双手扶在上面,头向后仰,用最大的气力狠狠撞在了峋山脚下,如同每一位冒险家、呓语者做的。
但他只撞了个头晕目眩,司若拉的血脉如同一个诅咒,让他在最不应当保持清醒的时候保持清醒。他感觉到有血淌下来,从被疼痛覆盖的额头淌下来,给他无法闭上的双眼涂抹红色的滤镜——他又往上面撞过去,两次、三次、四次……
“欢迎来到峋山。”韩志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