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章 深雪对坐
不知得罪了哪位天神,最近这几年的冬天都来得特别早,而今年又是一个早冬。十月份刚过,一场寒流就席卷中都。雪花在空中懒散地飘洒着,天色黯淡,阴沉冷郁,让人压抑不已。契丹人还未从大贺铁骑的阴霾中走出来,边境地区就又传来草原人劫掠的消息。
相比没有生气的街道,乞烈秉之中府中则是另一番场景。皇帝钦赐的府宅经过几个月的整修已经完工,这座当年耶律洵住过的宅子本就庄严大气,而新皇帝连烧毁的皇宫都没来得及翻修就四处安排大臣召集工匠为自己翻新府邸,让他内心不免有些得意。
这是乞烈秉之中搬进新宅的第一天,一场宴会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朝中大臣、城内豪绅无不带着贺礼前来道喜,宾客络绎不绝,众人在门口都停下来欣赏着那些刻着诸多头衔的牌匾,那是新君请大辽最好的书法家书写的。
“皇上感念大将军定国安邦之功,贺喜将军乔迁新居,送镶丝红锦、翡翠、金丝楠木等上等礼品数十件,另从宫中挑选二十宫女伺候将军起居。”一个内臣一样打扮的人走进厅内,打开礼品薄读起来,车队停在了门口。
周围人都安静下来,诵读之人低着头,双手盛着金色的本子,乞烈秉之中一边接过了手中的册子,脸上不觉挂着笑。
“陛下费心了,臣一定替陛下守好江山。”乞烈秉之中弯着腰,此时他想起如今不得势的张全国,倍感宽慰,对自己名正言顺地控制朝政很是满意。
“祝贺大将军。”厅内其他人连忙跟着道喜。
就在这时,这个内臣模样的人突然拔出一把匕首,朝着乞烈秉之中奔来,光线穿过人群落在匕首上,反射进乞烈秉之中的眼睛,让他惊恐不已。众人浑然不觉,只见乞烈秉之中的脸抽搐了两下,眉头逐渐由舒展变成紧皱,他的手握住了匕首,头渐渐低下来,望着这把精准插入了他左胸的短刀。刹那间,鲜血迅速顺着他的手流到了袖口,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一会已聚集了一摊。
“我奉陛下耶律德荣之命诛杀乱臣贼子!”杀手将匕首拔出,眼睁睁看着乞烈秉之中跪倒在他面前。
众人皆乱,门口的卫兵才发觉不妙,迅速冲进来,此时杀手已经自刎,和乞烈秉之中躺在了一起。
“爱卿,我来晚了,”杜荣尚哭哭啼啼走进来,一路踉踉跄跄,“早上听闻有人劫了我送爱卿礼物的车队,我就知道大事不妙,没想到还是来晚一步啊!”
前军闻司营州主事薛起以内侍身份跟在杜荣尚身后。
“陛下,杀手是耶律德荣派来的,请皇上下令让我等去宰了他。”乞烈秉之中的手下将领们请命。
“我早已猜到是他所为,临来之前已送他归西了,”杜荣尚慢慢起身,“如今,只好先将大将军尸首好生收着,你们速去清除耶律德荣的残余势力。”
躲在人群之中的张全国静静地目睹这一切,心中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不禁感叹起来,也许神灵早已为每个人写好了结局。
两个时辰前,东清宫,耶律德荣被软禁的地方。
“给陛下送酒来了,”侍者走进破败的屋子,将一杯酒放置于桌子上,“臣要亲自看陛下喝下去。”
耶律德荣无助地同侍者对视着。当年萧品熙自己主动喝下毒酒了结一生,如今又是轮到自己。他回想起很多年前张全国的忠告,不禁后悔万分。
许多年前,慈湖上,波光粼粼,龙船荡漾,天空飘过一片白云,正好投下一块云影,一群大臣围着耶律德荣。
“皇上,乞烈秉之中此人不可过分信任,他今日可助陛下,他日也可助他人,”宰相张全国进谏,“陛下要不除去他,要不将其外派边疆,万不可留在身边。”
想到这里,耶律德荣双眼紧闭,深吸一口气,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不久,随着酒杯掉落在地上,他的头也耷拉下来,眉头的皱纹逐渐舒展开,两只手垂在身边,右手手指指着门口,指向皇城最高的城楼上。
“耶律楚和,你以为你报仇了吗?太天真了!”这是耶律德荣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耶律楚和率大军返回草原不久,就得到中都大乱的消息,当得知杜荣尚居然以自己的名义夺取北辽帝位,方知自己上当,众人皆又惊又气。耶律楚和险些再次带兵返回,幸而众将将其劝住。于是于子非再次离开草原前往中原,这一站的目的地是汴郡,他要去寻找师妹林婉,求实一下杜荣尚所言究竟是否为真。
万江城外,小雪还在肆意地挥洒着,昨夜开始就一直未停。马队出现在曲折的路上,两道车辙逐渐被埋没,消失在城外的山谷尽头,护送栗阳公主的车队缓缓而来。
张钧飞伫立在城门口,风吹起雪花,吹满他的头,刹那间,让他感觉自己早已不再年轻,似乎已白头。
李继存没有亲自前来,他近日派人四处打听邹德海当年被埋在了哪里,准备把邹德威和邹德海两兄弟葬于父亲陵墓旁边。回想起往事,他时常忧愤不已,许多人都为自己而死,自己却不知如何回报,可人死如灯灭,想来如何回报也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是自己却难以心安。
李睿琦向窗外望去,满世界的雪花飞舞着,这一路的艰辛在此刻似乎就到了尽头。也许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安州那样寒意肆虐的冬天,早已习惯了弹一会琴便要去给火炉加炭的生活。只是这些年,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心是浮着的,没有家,没有归处。她时常会想,自己当年年纪尚小,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懂得怎么接受爱,那样轻易地相信一个人的话,可受到伤害却也没有恨他,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只是这些年,她似乎已经逐渐放下了,她不敢想象再次见到他会是什么感觉,这条重逢路马上就要走到了终点。
“公主,已到城下,请您下车。”侍从喊道。
李睿琦身着一件白色裘衣,毛翻起来抵到了脸颊,和着这天地一色的白,仿佛与之融为一体。侍从掀开马车的帘子,她弯下腰探出身子,猛一抬头,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那张曾经英俊的脸已满是风霜的痕迹,胡须也好久没有打理。
“你好像长大了。”张钧飞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句话就会这么让人尴尬。
“哦哦,那时候确实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女。”李睿琦依然那么羞涩。
“我想你一定想你母亲了,”张钧飞一边伸出手扶着她,一边指向城门口的马车,天有点冷,我让太后在车里等着,“我想她也迫不及待想见你了。”
万江初冬的傍晚,雪逐渐小了,没有了寒鸦嘶啼,让每一声呼吸都非常清晰,没有烽烟的都城充满了寂静的的诗意。堂内的炉火烧得通红,房檐下的灯笼让整个宅院亮起来,灯火通明。
“也不修理一下胡子,”李睿琦伸出手,拂去张钧飞眉上的雪花,“这么大的府上,也没人照顾你,李继存也太过分了。”
“可能我的宿命就是在烽烟里吧,不习惯这样认真地生活,”张钧飞望着在石桌另一面的她,却不知所言,“对不起,当年欺骗了你,拿你的幸福去做赌注,伤害了你,也辜负了你的信任与深情。”
“没关系的,我本就是池塘中的青青浮萍,沉浮从来就不由己,”李睿琦声音很平稳,就如内心一般平静自然,不紧张也没有丝毫欣喜了,“我不怪你,我们都得继续走下去。”
张钧飞和李睿琦二人无言相觑。张钧飞双臂弯曲在桌子上,用胳膊肘支撑着,双手捂住双眼,用手心的温度舒缓前额的疼痛。
“是不是太累了?”李睿琦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每一年,当春海棠盛开的时候,我时常在廊前独坐着,总是在想,张钧飞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和我一样充满了愁绪。”
“我曾一直担心,再见你会尴尬。我一直惊讶于第一次见你时的羞涩,它深深打动了我,只是我知道公主当时对我并无情意,我其实想问你,如果放到今天,你还会答应我的示爱吗,”张钧飞不觉哭了起来,他难以遏制泪滴滚落下来,“当有一天你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犹豫起来,我想等你说出拒绝,然后我们冰释前嫌,就像一切从未发生,就如我们的初见。”
张钧飞显然不知,时间改变了一切。李睿琦心里很难受,因为她既不敢告诉他,自己对他有情义,也不敢否认他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她不知道这是爱情还是亲情,但她知道对面的这个人已经住在了自己心里,住了很多年。
“没事的,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李睿琦把张钧飞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笑着说,“我都忘了我比你小哦,仿佛你是那个弟弟,需要我照顾。”
“谢谢你,”张钧飞抬起头,抹去眼角的泪滴,“看来我确实需要一个姐姐。我不像李继存那么运气好,在外有哥哥李在元的支持,在内有姐姐叶绮云的关怀。许多时候,我总想一个人承担这一切。这些年,多少尸体奠定的江山,多少鲜血铺就的宫殿,死里逃生、忍辱负重,我的精神始终是紧张的,没有一刻有过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