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章 重逢与离去
李继存回忆了许久,凭着模糊的记忆,反复派人沿着万江境内每条河流探查,终于找到了当年赵辛然搭救自己的那个地方。
当他带着随从赶到这里时,他的内心是极其不安的。自己居然把他和她生活过一年的地方忘记了,很难不去责备自己。他在路上就在想,她会不会就在那里等自己?甚至等了许久许久,等得有些急了吧。
夕阳带走了最后一点温暖,落叶铺满地面。干涸的河道上遗留下夏日山洪的痕迹,飞鸟衔着树枝一会落在干枯的古树下,一会又飞向那一排杨树林中,秋风肆虐,在肃萧的大地上留下一片萧瑟的落寞。
炊烟缓缓升起,茅草屋的屋顶似乎还能看见几个窟窿,主人该是多么懒惰。然而,当李继存看见那炊烟袅袅,便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会不会真的是她?
他让随从停下,自己牵着马逐渐靠过来,门口的拴马桩仿佛就是为了他而准备的。他没有出声,收紧脚步,穿过庭院,悄悄走进屋内。灶上冒着热气,传来食物的香气,一个女子背对着他,不断用盖子扇着风,她歪着头,灶台的烟似乎很呛人。
“谁家女儿这么笨,”李继存赶上去接过盖子,“快躲一边去。”
李继存的语气很诙谐,他没有如预想中那么欣喜若狂,倒是瞬间感到了许久未有的轻松,那在心底牵绊了他许久的那道魔障仿佛瞬间消散了。
赵辛然蹲在旁边,双手耷拉在胸前,一直望着李继存,眼角早已湿润。
“你知道我有多委屈吗?”她一边捶着他的肩,一边哭哭啼啼地对他说,“我怕你会怨恨我,所以躲了起来,为了让你能找到我,故意回到这里,我们相爱的地方。可是你怎么这么笨,居然真得把我一个人仍在了这里。”
“对不起哦,我真得回忆不起来这地方怎么走,真的,我确实太笨了。”李继存忙解释。
“我以为你有了新欢呢,毕竟现在君临天下了,怎么也得有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赵辛然嘀咕,很委屈,“都说你会娶那个公主,你知道我有多失落吗?我以为我们真得走岔了,再也不会重逢了。”
“怪我怪我,”李继存放下手中的盖子,把赵辛然抱在怀里,“皇后的位子一直给你留着,就是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我不喜欢,”赵辛然低着头说,“我喜欢杏花烟雨江南,喜欢永远站在舞台中间,万众瞩目。“
“我在万江给你盖了一座戏院,你是唯一的主角。”李继存继续说。
“我觉得我还是做皇后吧,以后,所有戏的主角都是你,所有曲子都只唱给你听。”赵辛然笑起来。
正如赵辛然所言,那一刻起,李继存就是她所有的人间喜乐,她不再怅然若失,不再怯懦生死。那一刻仿佛山海重现,他们终于不会仅仅是形影相吊的过客。
二人相拥在一起,那份温暖如流星般炽热。
徐治灏作为名噪一时的江南才子,依靠伯父以及昔日同僚的关系,迅速成为南吴朝廷的重要支柱,他文笔畅然、才思敏捷、满腹经纶、深谙历代治国之道,尤其是对李继存、张钧飞、杜荣尚等人非常了解,由此深得吴王杨慜赏识和信任。
然而,在离开汴郡之后,他的心却迟迟无法静下来。他忘不了那日和赵辛然的对话,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聊天。
“公子就是名震江南的才子徐治灏?”那日,他一人坐在池塘边读书,恰好赵辛然路过。
“徒有虚名,徒有虚名,”徐治灏有些不好意思,“听闻姑娘不仅是杜公子的姐姐,还是晋王李继存的意中人。虽心有仰慕,但一直未主动前往拜访,有失礼节,我这人一向不拘小节,还望海涵。”
“公子说笑了,”赵辛然坐下来,“我的身世大概你已听说,外人看是传奇,却不知我内心的痛苦。我时常会想,老天为何如此待我,哪怕生于一个平常人家我也不会经历如此多的不幸。”
“唉,晋王大军马上就要占据万江了,想必一切都会过去。”徐治灏安慰她。
徐治灏此前并未真正仔细瞧过眼前的这个姑娘,此时近在咫尺,不免也觉得她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她面生俊俏,眼睛大大的,每次眨起来,眉毛也跟着跳动。她说起话来声音轻巧,语气异常温柔,但却总是面无表情,似乎不喜欢笑。
赵辛然看见徐治灏一直盯着自己,不禁面生羞涩之意。其实,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很多年前他们在江宁就已经见过了,只是她当时戴着面纱,徐治颢未曾见过她的真面貌。所以徐治颢并不知道,这赵辛然就是当年的绣房佳人。
“赵姑娘果然世间少有的佳人啊,”徐治灏笑起来,“难怪晋王也会为你倾倒。”
“徐公子的诗赋早年我也拜读过,不过不知近来有无新作?”赵辛然不好意思,便只好转移话题。
“近来多事,也无闲心饮酒赋诗,尤其投奔朱奎门下之后,尽是糟心之事,”徐治灏解释道,“最主要的,美酒纵然易得,知己却终归难寻。无知己,酒也饮之无兴,怎能得佳句?”
“不知徐公子想要怎样的知己?”赵辛然望着徐治灏问道,“我这钟爱戏曲之人是否配得上?”
徐治灏怔住了,呆滞了好一会方才缓过来:“姑娘说笑了,连晋王都喜欢姑娘的曲子,相必自然足以登大雅之堂。他日有缘,我愿为姑娘题诗赋一首,让晋王请天下第一的音律家谱上曲子,以姑娘嗓音,定可成绝代之音。”
“哈哈,那就劳烦徐公子了,不要让我失望哦。”说罢,赵辛然起身离去,回头对徐治灏说。
不知从何时起,徐治灏发觉自己似乎也对辛然姑娘起了心意,时常回想起离开汴郡前那夜他和她的对话,即使回到南吴后,他也经常回忆起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那么令人着迷,让人难以忘怀。
这是缠绕在他心头一道不可言说的烦恼,让他经常魂不守舍。想起她当日的拒绝,想到她有一日终究将成为李继存的女人,他又懊恼不已,不免心灰意冷。徐治灏万万没想到,一向心中无牵无挂的他也有这样的一天。
他记得自己离开前夜曾向她道别。那天夜里,月色如水一般清幽,笼罩着清雅的屋舍,夜如潮涌,逐渐淹没了院子,当风停下来,又有一种海阔潮平的感觉。
“公子是要回江南了吗?”赵辛然坐在堂前。
“姑娘以后进宫了,可就要母仪天下了,”徐治灏望着她,“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答应姑娘的诗赋恐怕也遥遥无期了。”
“不要这么悲观嘛,这天下说大则大,说小也小,总有机会再见的,”赵辛然起身来到亭中央的琴旁,“徐公子,我这有一张残谱,不知可否为我添几句?”
徐治灏望着她,今夜的她满身素白,静坐琴前,宛若仙女。
“雨下初晴,碧天如水,残花绰绰如影。小生借问何归处,抚琴处寻寻度度。经年一遇,佳人如梦,无奈怎生退路。暗香拂晓烟雨时,青鸟去思思暮暮。”徐治灏似乎没有做多少思索,便一吟而出,然后拿出自己带来的半壶老酒,当着赵辛然的面一饮而尽。
赵辛然似乎听明白了他诗词中的情意,脸色骤然紧张起来,但还是坚持把这首词弹唱了出来。
“徐公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真得只能做朋友,”弹唱完毕,赵辛然起身走过来,“我想要的情谊,当淡如流水,清如幽溪,愿我们彼此的心都能清静无为。”
“我听你提起过,你喜欢烟雨江南的风景如画,喜欢红船上飘过的小曲闲谈,喜欢湖畔漫步的才子佳人,也喜欢喧闹夜市中璀璨的灯火无眠,”徐治灏看着她的眼睛,“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谢谢你记得我说过的每句话,那确实是我想要的,可我又怎能配得上那样的生活呢?”赵辛然情绪不为所动,甚至都没有一点变化,“还是谢谢你把我放在心里,可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人。所以,一切都随它去吧,让时间带走一切。”
听罢,徐治灏起身离开,一边晃着身体一边反复吟唱刚才的那几句,赵辛然不知,他早已泪流满面。他不懂,为何她要如此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既然本无意,却又为何如此让人着迷。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真正潇潇洒洒地活着,他不想过多地参与朝堂之事,却又无奈被卷入以至难以脱身,他更不想为感情所累,却没想到有一天还是难以逃脱,也许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