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幕 寅时
虎罗刹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叫许秋叶。
娇生惯养,生性刁蛮。
到什么程度呢?
当时,女子都要缠足。
他的父亲说:“缠足之法虽自古以来就有,但从来没有如今这般残酷啊。”
缠足的风气确实是从唐朝就有的,但直到明朝,大多也只是把脚裹紧了,像是多穿了一双小鞋子。
满异朝廷可不管,小脚就要有小脚的样子。大了的话,把肉削掉,把骨头打折了,就算丑得不能看臭得没法闻,也要把那双脚塞进绣花鞋里去。
“朝廷说要依圣人之言治国,圣人重礼教,所以推女子小足。但圣人也还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啊。”叶父就这么抱怨了几句,读书人,就算是抱怨也能引经据典。
许父不忍心看着女儿受罪,自己请命,调往三湘。一来,天高皇帝远;二来,那里民风淳朴且彪悍,朝廷也对它很是忌惮。
但,还没等如愿呢,厄运就降临在了他们一家头上。
因为那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许父在朝堂上被人攻讦,说他不满朝堂颁布的剃发令。
要说不满那是肯定的,但叶父也肯定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我不是,我没有……”许父当然也这么无力地争辩过。
发现这并没有什么卵用,而且敌人逐渐变得越来越过分之后,许父默默安顿好了家小,然后……
“草你们妈!”那个一生都很温文尔雅的男人骂着脏话仗着一杆火铳和一把唐刀在官衙杀了个七进七出!杀了个人头滚滚!杀了个血流成河!
力竭之后,叶父横刀自刎,临终前对前来收尸的好友说:“我平生自负是一个文人,却不想死得如此……壮哉……哈哈哈哈!这世道能颠倒到如此地步!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许秋叶和她的妈妈被托付给了许秋叶后来的丈夫,是个有点小聪明但心地不坏的男人。
“不够壮实。”许秋叶在自己的洞房花烛夜时这么评价。
而等到他们的儿子刚刚满月,许秋叶的母亲也放心地找她父亲去了。
着实过了一段安和日子,直到儿子十一岁那年。
“这两年我们的生意已经做大了,没有再像前些年那样需要东奔西走,平常有什么大生意也是我在周旋,你只管着账房就好了,怎么人反倒还清减了?”许秋叶揉捏丈夫的肩膀。
“数钱都能数瘦了,不好吗?”丈夫笑得有点慌乱。
……
丈夫了解妻子,如果她长时间没有动作的话,是在蓄力。就像他的老师一样,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一声长叹。
“若是……若是你在外头有遇上合意的女子……也带回家来吧……吾非河东雌狮……”
河东雌狮,是唐相房玄龄的妻子卢氏,是一个宁愿喝毒酒自杀也不肯让丈夫纳妾的奇女子。幸好当时皇帝仁厚,用醋代替了酒,不然她就真的命丧黄泉了。
这也是吃醋一词的由来。
丈夫立刻就连尾椎骨都酥麻了,许秋叶可以说是他的青梅竹马,但何时见过她有如此这般姿态?
“娘子……美人恩重,何以为报。”
“哎呀!只是……只是莫要……无度……荒唐……”
丈夫并没有带什么女人回家,而且身体果然也渐渐丰盈了起来。
只是好景不长。
一次,丈夫连续好几天都没回家,再回家时却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
然后一切都变了。
家里的钱在不断地减少,许秋叶和丈夫见面的次数也在减少,丈夫甚至根本不愿意再见自己的亲生儿子……
终于,许秋叶找到了原因。
是鸦片。
“我……我戒过的!我明明成功戒掉过的!但……但是……”丈夫在许秋叶面前抱头大哭。
“对啊,你戒掉过的。”许秋叶搀起,甚至是抱起了她的丈夫。“我们去省城里,我们去找钱叔叔。他是父亲生前的好友,又有一手好医术,一定可以救你的!”
他们所在的村子被围住了,是朝廷。
朝廷说,村子里生了疫病,从此,只许进,不许出。
田亩飞快地荒废,甚至根本来不及成熟的粮食被采摘回家;村子里的人以一种异常的速度在变少,少掉的都是青壮;每天晚上外面都有很恐怖的声音,吓得许秋叶和儿子只好握紧了她父亲的长刀。
人不再减少了,但剩下的人也变得和许秋叶的丈夫一样,好似干枯了一般。
粮食也越来越少了,开始有人饿死。那些皮包骨头饿得有气无力地哭喊,哭喊着哭喊着就没有了声息。
许秋叶家里还有些许余粮,她一开始还害怕会有人来抢。
但外面的人已经完全吃不下食了,就像许秋叶的丈夫一样,每天以鸦片烟度日。
许秋叶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
只有一个不甚明确的目的——她要保住她的儿子。
来过很多人。
健康的流氓,晚上的动静就是他们闹出来的,他们抓走青壮充当苦力,抓走妇女卖进窑子,抓走儿童卖给需要他们的人,
许秋叶拔出了刀,削掉了三只耳朵。儿子把一把菜刀插进了一个人的肚子里,虽然已经没有用得上它的地方了,但儿子还是有一点不舍。
黄色头发和胡子的毛鬼也来了,他们想要的是土地,但看见居然还有活人之后好像很不满的样子。
许秋叶的儿子把一颗铅丸用弹弓打进了其中一个的眼眶里,许秋叶则抢过了那个毛鬼的枪用它把剩下的毛鬼全杀了。
生性刁蛮的大小姐和她的儿子一起吐了个昏天黑地。
传闻,老虎一般是不吃人的,甚至还会避着人。但被逼着吃了人肉的老虎,以后就不会再害怕人了。
后来朝廷的人也来了,来的时候甲鲜亮,刀出鞘。
他们是来为毛鬼讨要说法的。
走的时候,他们的披甲没有了阳光照射所以有点暗淡,刀也老老实实地待在刀鞘里。而且他们一再表示,他们只是来慰问慰问。
全村只剩下许秋叶一家人了,但许秋叶却好像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人死光了,“疫病”已经过了。
这当然是错觉。
是夜里飘过的一阵浓烟。
然后许秋叶和她儿子也无法吃下和往常一样斤两的饭了。
“歹毒,歹毒啊……”丈夫气若游丝地叫了两声,眼角流下淡红的眼泪。
在许秋叶和她儿子需要的时候,他们很轻易地就在他们的房子周围找到了他们无法抗拒的东西。
那是一个泥潭,不容人挣扎的泥潭。
流氓不敢来了,毛鬼们也不敢来了,兵士也不敢来了。他们都很清楚,走投无路的所有东西都是危险的。
许秋叶见到了一个大人物——在她小时候还抱过她的那个叫六王爷的男人。
完全没有往昔的和蔼,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过和蔼这种东西。
“令尊走之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语啊?”六王爷问。
许秋叶一脸茫然。
丈夫的手被踩断了。
“不知道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许秋叶声嘶力竭地大喊。
丈夫的手被碾碎了,碎肉末和骨头砟子一起混进了沙土,被草汁黏合,变成一种难看的颜色。
“大人!饶命啊大人!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许秋叶求饶。
一把尖刀悬在了许秋叶儿子后脑勺和脖颈相接的地方。
“不……不不!不要!不要呜!不要啊!”许秋叶磕着头求饶。“求求你放过我们,求求你放过我们,求求你放过我们……”
“咚咚咚咚……”
磕得满脸鲜红。
“只要你们说出来,我就放过你们一家。”六王爷面无表情地说。
“说!我们什么都说!你想要什么!我们什么都给你!我们什么都愿意做!放过我儿子!求求你放过我儿子!”许秋叶……
“那好,令尊临走前,到底说过什么?”
许秋叶,她答不上来,她是真的不知道。
六王爷抬抬手……
好似灵魂都要从许秋叶的天灵盖上离去。
“住手!”好似一把枯柴的丈夫突然发出了和他的此时样貌极其不符的大吼。
“你们要的东西……在老师旧时住处的门槛下的第三块砖里……”那把枯柴好像被虫蛀过,内里已经空空如也。
不多时,六王爷的一个手下就捧着一块砖头回来了。六王爷当场把它砸开,里头是一张羊皮卷。
……六王爷突然一挥手。
许秋叶呆呆地看着长刀的刀尖没入儿子的后颈,再从咽喉穿出来,而儿子的眼里慢慢失去神彩……
……
她好似死了。
丈夫突然暴起!
“BOOM!”巨响响彻方圆三里之地。
不久之后,六王爷来了,看了地上的“六王爷”一眼。
“我说过,要仁厚,你不听我的。”
再俯身从他手里拿过那张羊皮卷。
又不久之后,满身鲜血的前大夫和陆明德来了。
“找!”前大夫恶狠狠地说。
把许秋叶挖出来的过程并没有前大夫想象的那么艰难——因为她自己爬出来了。
从恶臭的泥潭里。
从血海深仇中。
从……地狱。
传说,老虎吃了人之后,就不会再惧怕人类,而是会主动去吃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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