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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薛寄云扭扭捏捏地从车里爬了出来,面露一个讨巧的笑容,梨涡轻绽。
“好巧啊,长兄。”
他慢腾腾走到薛陵玉身边站定。
薛陵玉像是确认他身上有没有缺了什么东西似的,来回逡巡了两遍,又侧过头,往他耳后凑了一下,很快又错开了。
“三郎该同世子道一声别。”薛陵玉似笑非笑地道,“不可失了礼数。”
薛寄云莫名紧张,耳朵尖一点红“道过了。”
“既如此,”薛陵玉刻意朗声道,“世子好走。”
果不其然,崔雪游猛得掀开帘幕,目光锐利,面露不善。但当看到薛陵玉身前站着的薛寄云时,又软下来,眼巴巴地望着他“三郎,我走了。”
语气之婉转悱恻,堪比梨园里唱曲的角儿。
“快走吧。”薛寄云飞快地摆摆手,脸上甚至带有一丝催促。
再不走,岂不是要被薛陵玉抓去一起关起来,像崔雪游这种打马倚桥的世家公子,哪能受得了
崔雪游眼神幽怨,心里不免默念三郎是个小没良心的,还想说点什么,车夫已经眼疾手快地驾马掉头了。
待到崔雪游走后,薛陵玉转身往自家马车走去,薛寄云惴惴不安地跟在他后面,甚至有些抗拒上去,生怕在里面受到什么可耻的惩罚。
然而等上去时,才发现里头竟还坐着一个人。
“沈将军”
上次沈钩鸣在暗牢里的阴狠手段还历历在目,薛寄云心有余悸,虽然多个人便有可能不会受罚,但薛寄云也怕这人,瞬间躲到薛陵玉背后的角落处,尽量避免跟沈钩鸣对视。
沈钩鸣冷冷地应了一声,倏尔扬起头,往薛陵玉这边的方向看过来。
“什么味道”沈钩鸣吸吸鼻翼,问道。
薛陵玉的脸上并无半分惊讶。
方才在外面,薛寄云刚凑近他,便闻到了那股味道,非常淡的药草味,初次闻到时只觉苦中带涩,再闻时却隐隐沁出诡异的清香。
沈钩鸣话音刚落,车内陷入一阵沉默。
状况外的薛寄云毫无察觉,他这会儿心中全是大祸临头的慌乱,哪有心思听他们说话。
马车一路行到薛府,薛寄云跟薛陵玉下了车,便听到薛陵玉道“送沈将军回府去。”
“谢了,我明日再来。”
沈钩鸣说完,神色莫名地看了眼薛寄云,又看了眼薛陵玉,而后放下帘幕。
先前沈钩鸣在时,薛寄云还心存侥幸,结果他连薛府都没入,薛寄云又把心悬了上来,生怕薛陵玉突然发作。
然而薛陵玉却是一路无话,反倒让薛寄云心里七上八下,胡思乱想个没完。
进到后院时,薛寄云心中直打退堂鼓,想直接回他的思静堂,而且昨夜睡得不太安稳,这会儿困意席卷他的思绪,什么都想不到了,眼神直勾勾盯着薛陵玉,大着胆子道“长兄,我先回思静堂了,有些乏了。”
“昨天去哪里玩了”薛陵玉冷然的一张脸,这会儿听他这么说不咸不淡地问道。
薛寄云努力回想了半天“先去了竹里馆,又去了街市,最后去了庄子。”
“庄子”薛陵玉饶有兴致。
“嗯,崔府的庄子,很是气派,特别是厨房的师傅手艺高超,连御膳房的拿手好菜都可以做。”
提起吃的,薛寄云勉强打起精神,对薛陵玉说个没完,直到他意识到自己说了这么多句,薛陵玉还是一句没回,只不过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静,似乎还带着点温柔。
这种反常的温柔成功让他噤了声。
“我、我先回去了”薛寄云弱弱地道。
薛陵玉没搭话。
薛寄云这会儿已经困得五迷三道了,恍惚间出现幻听,以为薛陵玉答应了,便转身径直往自己的院子里走。
回到思静堂后,连侍女们的招呼都没应,就进了卧房,趴在床上,再也不愿动弹。
待一觉醒来,日上三竿,薛寄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跑到外间问道“大郎那边有人来过吗”
“没有,”绿芜正跟丫鬟们说笑呢,见他出来问,疑惑道,“三郎,怎么了”
薛寄云垂丧着脸,小声道“没事。”
回去时正好看到桌上放着端来甚久的午膳,早已没有了热气,薛寄云挑挑拣拣吃了几口,剩下的全都留给了绿芜她们。
先前那股紧张感突然又溜回了脑海里。
这么久了,薛陵玉怎么还没来找他,难不成是憋一个更大的惩罚
薛寄云内心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而又一把将自己甩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头,就当谁也看不见他似的,短暂逃避薛陵玉这三个字。
过了一会儿,他猛地坐起来,手指在枕头上抠来抠去,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后悔,要是他没嚷嚷着回来睡觉就好了,跟着薛陵玉去东院,同他说几句反省的话,说不定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他怎么能薛寄云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再或者,要是昨天没跟着崔雪游去外面玩就好了,不出去便不会被撞见,从根本上解决。但转念一想,即使没有这么一糟,他也要去找崔雪游的啊。
算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薛寄云下了地,穿好衣袍,小脸紧绷,上刑场般往外走去。
待来到东院,院内院外都静悄悄的,这里是薛府内最为安静的地方。
薛陵玉喜静、爱洁,身边的侍从来去无声,行事井然有序,平时主人不需要的时候几乎也都不会出现。
因此薛寄云刚到门口时,并未见到侍从,他方才的勇气早就在路上消失殆尽,这会儿望着门内,内心不住地打怵。
想了半天,他终于说服自己提起双脚,往门内迈去。
院内一片寂静,唯有风动,吹拂着枯干枝丫上的绿芽,春日融融,薛寄云无心欣赏,他轻轻地叫了一句“长兄,你在书房吗”
无人应声。
奇怪。
他摸到书房,进去后未见到薛陵玉,只有整洁的书桌与排列整齐的书架,笔筒里没有了画卷,薛寄云想要偷偷赏鉴都不能,他走过去,看了眼桌上,上面放着一本乐天诗集,薛寄云随手翻了翻,许多页面上还有娟秀的小楷进行注解。
薛寄云翻了几下,觉得无趣,放下后又摸摸别的,正想要转身离开时,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花盆。
薛寄云吓得瞬间闭上眼睛。
然而预料之中的摔碎声并未传来,他犹豫着睁开了眼,却见花盆竟还在那个地方,连挪动的痕迹都无,薛寄云一阵好奇,忍不住拿手去搬动。
然而下一秒,一阵摧枯拉朽的开门声突然在薛寄云背后响起,他吓了一跳,转身将后背靠在桌前,这才发现那一整面书架正中,竟有一道暗门。
那里面不知有什么东西,仿佛在诱惑着薛寄云进入。
他犹豫了片刻,便提起袍角,向前跨去。
暗门之后有一条短而窄小的通道,两侧有燃不尽的油灯,只走了五六步,便到了底,右侧还有一道暗门。
薛寄云将手搭在门上,还未用力,那门“咯吱”一声便打开了。
他心中诧异,走进去一看,瞬间身形都僵硬了。
内心骤然生出一阵巨大的惊骇恐慌,吓得他往后一退,差点扑倒在地。
那小小的一间暗室里并未点灯,只有外面的光线微弱地照过来,只见昏暗的四面墙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画卷,其上景色各异、千姿百态,上百幅画像里却都只有一个人的脸。
薛寄云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画里的人,都是他。
有他衣衫单薄,躺在芍药花丛中间,那是他偷尝了薛陵玉杯中的烈酒,竟喝得醉眼朦胧,睡在花丛之中,发丝凌乱,面靥酡红,当日也不知怎么回去的,再醒时已在思静堂里。
也有他站在桌前写字,或背书时犯了困,不断地眨着眼,头似小鸡啄米地点动,最终趴在桌上睡得黑甜。
还有他冬日里穿着斗篷,站在红梅之下,梅被积雪遮盖,积雪被梅点缀,而他却无暇欣赏美景,只因那日刚被教训过,心中烦闷,竟成为那雪景中的一抹殊色。
甚至还有他年少时稚幼可爱的模样,看上去便是后来回忆所画,虽不若形似,却十分神似。
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君子六艺,薛陵玉全都精通,自是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然而薛寄云却不知道,薛陵玉竟也精通绘画,尤擅长工笔画像,甚至还画了这么多他挂在这里。
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薛寄云心头一阵阵的发愣发紧,同时伴随着一种不妙的强烈预感,生怕薛陵玉回来撞见他,只好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刚一转身,却见门口一道瘦高黑影逆光而来,紧接着薛陵玉那张无懈可击的俊颜就这样放大在他面前。
他手中拎着一盏明亮的琉璃宫灯,瞬间点亮了整个暗室。
那些精心描摹绘画的画像更为清晰直观地落在薛寄云眼里。
没有比这更震撼得了。
“三郎来了。”薛陵玉却是好整以暇,他环视了一圈周围,言笑自若道,“被你发现了。”
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意外,反而更似喟叹,像是在遗憾他怎么才发现似的,脸上带着一丝奇特的嗔怪。
薛寄云茫然地看着他“长兄,你为什么会画我”
薛陵玉缓缓地走近,目光不断在他脸上流连,最后用手指点了点薛寄云的嘴唇,“金麟儿,你是来接受惩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