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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2 晚会万象

一直在边上忙活的礼服女生这会儿洗了手走过来。

“咱去沙发上坐吧,这里OK了。”

“抱歉啊,我还说帮忙呢。”

“小问题。”

我们绕过其他来客,坐在玻璃茶几前。她两手交叉向下眯起眼睛,小幅地伸个懒腰,又抿了抿嘴。我忽然发觉这是她和Ava为数不多的相似点,两个人都有些极其细微、又自然得惹人注目的习惯性动作,宛如雀科的鸟儿。

“你和Ava感觉上很不一样。”我如实说道。

“诶,这话我说还差不多。”

“怎么讲?”

“还怎么讲......就比如为什么你穿得跟去爵士酒吧一样?”

“我还以为大家都会穿得很随意来着。”

“不是随意。哎总之就是Ava身边很多人都是那种商学院风格的。”

“这是坏事吗?”

“开保时捷上学也算不上坏事吧。”

“你说的有道理。”虽然想问的不是这个,但抬头扫视一圈,确实一个个都是要成为中美政商界栋梁之材的姿态。记得有人说穿西装总和房产中介的销售一样。笑话归笑话,实际上即便是纯黑西服也有自己独特的品性:面料和质地、走线的排布和设计,而最重要的莫过于与主人的相性。JohnBerger对这相性有着相当的执著,竟然在一篇评论文中连举三张黑白照片的例子。其中一副是乡村音乐家们穿上礼服赴宴的样子,“笨重”、“粗糙”,评价说西服与他们身体姿态所呈现的个人气质是对立的。我记得怀疑他有吹毛求疵之嫌,可在场的同龄人,他们的神态与服饰正是所谓浑然一体。无需细听聊天内容,甚至这些对话也可以日常或低俗,但就是能感觉出他们习惯于此,习惯于这种场合、生活方式。

Ava也在其中。她和平时别无二致,游刃有余地把玩着高脚杯。她笑的时候仍是上身微微后仰,眼神每每左右游离,一侧的头发就被轻柔地甩下去,又被她用手一把顺回胸口了。实际上也有沉稳的时候:在听对面讲事情时,她显得认真,偶尔快速点两下头,伴随着皱眉的习惯。

Dennis在靠近我们的房间中央,他正身板笔直地和几个人进行着什么会谈。不好,视线对上了。

“你俩别坐着啊,来来我介绍一下。”他迈大步走近,伸出手邀我加入,一圈人为我和礼服女生腾出地方。“这几位也是我本科时的朋友,都是未来各界的大牛了昂。”

报幕开始了。只见他每提及一个人的名字,两人都要来回笑盈盈地谦让寒暄一番:“Nick兄,麦肯锡昂,可以啊实在是。”“哪里哪里。学长帮衬的好。”“哟K,你那research项目是不是也快收尾了,这学期吧?”

......

我不无尴尬地轮流向他们点头致意,名字到半途就不进脑子了,却得益于这一来一回的情景剧,每人近来的光荣事迹和各色抬头倒塞了不少。聚会场合,寒暄地浮夸一些也在所难免,更何况是Dennis主动抛来的橄榄枝。

“话说你们是怎......”我正要心怀感激地加入话题,不料却被旁边麦肯锡角色的声音盖过去了。他晃着酒杯向我们的介绍人搭话:

“所以你S400要改吗?”

Dennis满面春风地迎过去,下一瞬又挤出深邃的眉心;看来这S400之流是个相当棘手的核心项目。

“改屁啊,先把胎换了再说吧。而且那玩意实在太吵了,关上窗户都听得巨响。”

嗯,任何东西太吵了总是不好。

“下次借我开着玩玩呗。也真是,要换个啥配件还得备案这那的,库里那几个之前就没少折腾。”

原来如此。我总算理解了他们是无意顾虑新成员的加入,马不停蹄地又谈回“正事”了。一阵Déjàvu(既视感)袭来,我仿佛又在Manuel无数的派对之一里面了,虽然被包裹在人群中,却徘徊于话题外。不同的是多了一层尚不明了的朦胧。正如礼服女孩所说,我理解自己和面前的留学生同胞们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在Ava华丽的主场里,居然有人能够如鱼得水般地融入进去,只差要反客为主了。我对这洁白空间的排斥愈发明晰;那是极其单向的一种排斥,比起两匹猛兽剑拔弩张地对峙,更像是察觉了暴风雨来临前兆的小动物,慌张不安直想逃离。可我无法逃离,只得尽量换出礼貌的旁观姿态,在时不时传来的其他对话中寻求休憩:

“两周前我们还去她家来着,就她自己,好像是分了。”

“诶我听说了,是被那个了,”此处不知怎么顿了一会儿,“还是跟街舞社的新生,传挺开的。”

“那男的人确实不行,在我们面前玩得花着呢。”男性的声音义正言辞。

“分了拉倒,没见过他那么抠门的。上次一起的时候,居然就只给女朋友一个人买了点心,不把我们当人看是吧。”

反倒是这部分内容觉得亲切了,还自证了男女皆宜,无论出现在上海人民公园的相亲栏前还是留学生的高级公寓里都没什么奇怪的。我转头正要投去感激的神情,忽然一株盆栽映入眼帘。这是摆在电视机台上的一小盆已经张开了的多肉植物,不过手掌大,却因为栽种在橙红色的陶盆里格外显眼,方才被电视挡住了。陶的质地将应有的鲜艳度拉低了几分,却和发脏的深绿色肉叶搭配的刚好,盆里又点缀了一把围成同心圆的碎石,摆放时想必经过了考量。趁着他们还忙于研讨花剑的给分制度是否合理,我小步向后退出会谈席,蹲到盆栽前。“唔这还真是。”不由得发出感叹声。长得相当不错,一根新生的枝条已经伸出来了,尖头渐变成紫色。虽然说多肉植物本就不需要特殊照顾,长到这个阶段也得花一番时间的。我忍不住伸手转了一圈陶盆,沙沙的摸起来很舒服。

几个女生站在落地窗前敲了敲酒杯,吸引来客们的注意。接下来屋子黑了,只剩下背景城市的蓝调夜色,将人的轮廓映得清晰;能看到男男女女站姿的剪影,修长的手臂搭着、环抱着、揣着只露出拇指来,这会儿都丧失掉了动作以外的独特性,优雅得千篇一律。交谈的声音逐渐小到呢喃,最后完全静谧了。这时正中点起几缕烛光,引得黑影们纷纷聚拢过去,才看清了是一盘抹茶蛋糕上的条纹蜡烛,数了一圈是20根。不知哪里起了个头,众人便顺着唱起生日快乐歌,两个小节、中英各一遍,最后以一阵掌声收尾。灯一开,来宾们又重新取回了各自脸上的老练与世故。女主人随即上前致欢迎辞:

“大家也知道我是这学期刚转来,真的被帮了不少忙,谢谢各位父老乡亲了昂。我之前在东边,长岛那块,家里的原因,对酒店啦地产啦还算有些了解,希望以后能回报大家的照顾哈。”

周围响起欢呼声与口哨,我却觉得一丁点都不了解面前这个女生。

晚会继续了一个钟头,无非还是分成小圈子闲聊。寿星当然无需组织什么——她被围得抽不出功夫。Dennis又要拉我和其他几撮人“简单打个照面”。他说的不错:和S400相比是简单不少。我听下来,总结出这一**致的规律:几个在场围绕着另几个不在场的人展开某种评价性的讨论。它也自有它的深奥——也就是说为了加入话题,既需要认识眼前的人,也需要共同认识什么人。所幸规则是松动的,有不少接地气的变种,比如说可以通过聊起共同的友人来构建全新的“友情”。这就好办多了,毕竟和话题中人是什么关系只有自己知道;诸如“那谁我熟着嘞,我们吃过饭”这类无从求证的感慨也能迎来好评如潮。就连Dennis都投来赞赏的目光,末了竟然邀请我加入学生会。我像是通关了多么复杂的游戏一般,终于索然无味,独自坐在沙发上继续研究那盆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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