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崩溃
云昭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苍白。她感觉到云朵的嘴巴一张一合,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很焦急的样子。
疼痛从胸口蔓延,愈演愈烈。她感到喉间一点腥甜,五脏六腑搅乱了似的疼,一股气憋得她难受,非要吐出来才畅快。
云昭身子抖了一抖,她看到殷红的血落在宣纸上,染了她写好的字。
“阿姐!”
云朵眼看着她就那样直直地倒下去,翻着眼白。她下意识伸手托住她的背。
“小主人!”老五也冲过来,托住她的身子。
云昭似有些回过神来,眼中一片猩红,没有半点生气。
云朵怕极了:“阿姐!阿姐你别吓我。”
先生自尽了。
这世间事,真是笑话。
云昭的眼里聚起泪水,又湿又烫,嘴里都是铜锈味。
“先生在哪里?”
“玉阳。”
纵马疾驰赶往玉阳的路上,云昭一直在想,若她当初不放他走,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的身子日渐消瘦,云朵每日早上都怀揣恐惧,她生怕醒来,那个薄如蝉翼的人就离她而去。
云昭还是会吃饭,吃完就会吐,但她要坚持到玉阳,仍是强迫自己吃。
七日,他们赶到了玉阳。累死了三匹马,也几乎累死了云昭。
她已经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大大的眼睛凸着,脸颊凹陷,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云朵哭得眼睛红肿,一步不落地跟着她。
早接到命令,十七已经将先生的遗体和遗物都挪到了云昭在玉阳买的民宅里。
这本是她想成婚后在朔州度日的宅子。可如今只剩砚书冷冰冰地躺在那。
灵堂铺挂白绸,燃着白烛,中间一尊黑棺,棺材冒着冷气。
云昭脚步虚浮地迈上台阶,一看到那尊黑棺,眼前白雾涌起,金星如流光一般划过,她脚下一软便往后倒去。
云朵和老五连忙扶住她。
“阿姐,你撑着点。”
云昭深吸了两口气,推开他们,三两步跌撞地跑到棺材旁,半个身子吊在棺材口。
她探头看着里面。四周布满了冰块,小心翼翼地用羊皮与身体隔开。
先生的脸冻得发青,颈下一条乌青发紫的勒痕。
云昭枯涸的嗓子努力地发出声音:“砚书……”
云朵站在一旁,捂脸落泪。
云昭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去触摸他的脸,他的脸好冷,几乎与冰一样。
她的手指缓缓滑到他的脖子,触摸他的伤痕。
“痛不痛?你当时在想什么呢?有想我吗?”她的目光含水,温柔异常,“你肯定没有想我。你怎么忍心扔下我一个人。你要我今后怎么活?”
他的皮肤不再柔软,布满了死亡的青紫,他的脸颊再也不会因为羞涩而泛起红晕。
他的眼睛舒适地闭合,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再也不能从这双眼睛中看到温柔的宠溺。
他的嘴唇再也不会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他的喉结再也不会随着说话而性感地滑动,他的手再也不会牵起她的手。
他不会再陪她散步看夕阳,不会拥抱她温暖她,不会笑不会蹙眉,甚至不会遥远的遥远的与她共看同一个月亮。
云昭终于崩溃。她的头抵在棺木上,嚎啕大哭。
云朵不忍看她,把头埋在老五的胳膊上。老五拍了拍她的背,也不敢上前。
灵堂里只有她的哭声,那么凄惨悲凉。
云昭哭晕在灵堂,醒来后强撑着身子一路扶棺,为王砚书下葬。
她亲自掘土、刻碑、立墓。
尊夫王砚书之墓。
云昭在他的墓前跪着,脑子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明。
从离京到扬州,再从扬州到玉阳,遥遥千里,他到底是为什么。
若是与周琦然两情相依又为何要自尽在玉阳。
若与周琦然是假的,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什么非要死?
她一袭白衣,如同一个鬼魂,突然从地上窜起来。把身后的人都吓了一跳。
她起得太猛,眼前发黑。颠簸两步才站稳,她走向十七。
“十七,先生自尽的时候,你在哪?”
所有人都看向十七。
十七跪了下去:“我当时瞌睡,没有想到先生会在半夜自尽。”
“没想到?十七,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吗?”
“十七失职,请侯爷责罚。”
云昭好累,她要怎么责罚才能换回王砚书的命。
她低头问:“你真的是瞌睡?”
“十七认罪。”
云昭累极了,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云朵就守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她好似体会到了阿姐的心情。
那种痛,深入骨髓。
“云朵。”床上的人虚弱地发出声音,云朵从回忆中脱身。
“阿姐,你不再睡一会儿?”她叽叽喳喳地说,“我让你给你做点吃的好不好?你吃点东西。”
云昭犹豫了一下,颔首:“好。”
老五让人准备的清淡的白粥和小菜,云昭只勉强吃了几口,便不再动。她早前让人把先生的遗物都拿来,此时她坐到罗汉床上,耐心地一件件整理他的遗物。
他看过的书她都翻了翻,他的毛笔她捋顺笔尖,直到看到一个木盒子,个头不小。云昭拿过来放在膝上,一打开便落了泪。
是她小时候捏的陶瓷茶壶、她的送的玉章,和那枚同心锁。
那种痛,不够尖锐。像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刀,硬生生地往肉里磨,肉没有割下来,只磨得稀烂。
她将这一枚银锁带到脖子上,同她的那一枚,一起留在心间。
在盒子的角落,她看到一张纸。
云昭擦了眼泪,将纸展开来看。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字字诛心。
“醉卧雪寒川,醒走烈火山。踏遍天涯路,归途无处见。”
砚书,你将我骗得好苦。
云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云朵走到她身边,看到了纸上的这首诗,目眦欲裂。
烈火焚身,寒川刺骨,先生真的是被逼离开的吗?
这要阿姐怎么办?
“叫十七来。”
十七跪在地上,缩着脖子。
“十七,扬州传回京的信里写的,是真的吗?”
十七沉默,连连叩首:“请侯爷杀了我吧。那是先生口述,属下依言写的。”
云朵震惊。
云昭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砚书,你将我算得好准,算得好狠。
她已经猜到些苗头,他却用两个月事无巨细的缠绵打破她仅存的期待。
十七说:“先生说京城流言纷纷,他不想耽误侯爷,若我不答应,他就自尽,属下……”
“京城流言?”云昭冷笑一声。
她将桌上的纸笺抚平,叠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回程的路他们走了快一个月,云昭虚弱得连长时间坐马车都不行。她努力地吃饭,不过是加深呕吐的痛苦。
云朵心疼死了。
他们一行回京的时候,邯郸落了第一场雪。雪下得热烈,转眼便覆了一城苍白。
荣莱侯府门前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衣,披了一身雪,脸冻得青紫。
云朵依稀辨认出他的模样,是甘青甘小将军。她余光里瞥见一抹白影飞过。
云昭拔出老五的剑冲了过去。
剑光冷冽,她指着甘青的咽喉。
“先生突然辞行,你与他说了什么?”
甘青哆嗦着嘴唇说:“我要他不要误了你的名声。荣莱侯府世代清名,不要因为他毁了你,毁了你拼命守护的门楣。”
果然如此。
云朵追过来,震惊地看向云昭。
若先生变心,他突然离世,想必阿姐也如走了一趟鬼门关。真相如此,她走进鬼门关,还会回来吗?
云昭握着剑的手在抖,胳膊也在颤。
“甘青,我说过,再听你侮辱先生要你成为我手下亡魂!”
云昭双目赤红,风雪卷起她的披风。云朵知道,她是真的想杀了甘青将军。
甘青闭上眼,冷静的。他就是来找死的。
先生的脸浮现在云朵眼前,由一张温平的笑脸,变成僵死的青色。兀的,她落了泪,滚烫的泪划过她被冷风冻僵的脸,烫得皮肤发疼。
“阿姐。”云朵的哭声令云昭一瑟。
她没有错开眼,仍盯着甘青,心里的一腔怨愤无处发泄。
云昭挑起剑,越过他的脸,呼啸一声削了他的发髻。
“自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你甘青,从此就是我荣莱侯府不共戴天的敌人。”
甘青漠漠地睁开眼,眼睛里血丝满布。
瞧瞧他多可怜!云昭嗤笑,连她都要被打动,这样哀恸的神情,默不作声地忍受。
可他尚有机会在这里做戏,先生又何其无辜?终究是她牵累了他,他为了自己一生汲汲营营,自己却让他落得客死他乡。
云昭将剑一甩,直直插入他脚前的雪地。
“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云昭头也不回地进了门,甘青的目光随着她走入侯府。
云朵走上前拔出云昭的剑抱在怀里。她看着沧桑的甘将军说:“将军可知,经此一遭,阿姐去了半条命。若你真待她好,就请离她远些吧。”
他没应声,云朵已无话可说。
云昭回了卧房闷进被子里。
这天气太冷了,她怎么缩都感觉不到温暖。屋子里烧起银丝碳,她却只觉得冰冷窒息。
云朵守了她一夜。
先生和阿姐是她曾见过最温暖最柔软的情感。
她从未见过爱人之间如此简单又真诚。他们的感情就像罅隙中用尽春的雨露,收尽夏的光芒,在冬日钻出的一抹青绿。
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盎然生机。
云昭有谋略,有智慧,更有一身傲然铮骨。云朵觉得便是这世间最厉害的男人也比不过她。
可在先生面前,她也不过是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
先生博学谦逊,温润如玉,他有文人傲骨,却没有政客的功利。
这样的先生,对谁都是温和有礼的,总觉得少了些生气。云昭便是他的生气。
只要有阿姐在地方,先生的目光总是牵挂在她的身上。
偶尔阿姐与别人说话,会忽然回过头去看看先生,粲然一笑,珠华万千。
素来平静的先生会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无措地躲开目光,总是喜欢低头喝茶,以掩盖他泛红的脸颊。
想着,她就落了泪。
听门房说,甘将军在府门外站了一整夜,风雪这样急,他大约也去了半条命。
可云朵一点都不可怜他。
因为她的阿姐不是去了半条命,她没有从鬼门关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