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青石坝
住着几十户人家的熊家大院,以前是地主的窝。
四四方方的青石板,平整地铺在大院正当中,望之俨然。
约有几百条一模一样的大块青石,整齐地排列着,组合成一个方正的平坝。青石板的大小和厚薄均经过严格挑选,是从远处的山里采集而来的。
雨后,上面偶尔长出点点青苔。调皮捣蛋的孩子最爱扯在手里,倒贴在脸上,或者拿它当作可爱的道具。
悠悠岁月,苍苍苔藓,青涩年华。
如今,熊家大院的青石院坝,虽然光彩不在。但与周围七零八落,高矮不齐的房屋相比,依然显得十分气派。
可以想象,当年这里,何等风光。
据说很久以前,此地出了个‘官人’,后来迁居到他乡。因此,熊家大院也有一个幽远的名字,叫“老屋”。
不知为什么,这里大部分的人,也喜欢称其“老屋”。喜欢一种古老的韵味。
现在,这里住有各种姓氏的人家。几十户的祖辈,都曾给地主做个长工。
虽然,他们都各自有分来的旧房,有了自己的小家。并在这里繁衍生息。
但青石坝被当作了公用的晒场。依然是完整的,并没有被分割成块。
每年收割粮食的时侯,青石坝上,总会上演一些不愉快的闹剧来。
昨天,是张三多占了一只角落,今天,就会变成李四也丢了一兜稻谷。
人多事杂,因各种小事引起的纷争和摩擦,在青石坝上,早已是见怪不怪的了,但谁也别想着欺侮谁。
星期天,青石坝更是孩子们的乐园。
有躺在上面,学着大人模样,搭起小二郎腿晒太阳的;有相互追打后,又手拉手,一起做游戏的;更有心血来潮,顺手就抓起几把稻子,满天飞撒狂闹的...
孩子们天真烂漫,易找快乐,趣味横生,在晒坝上玩了一天,也累了一天。殊不知,自己已惹是生非。
这可急坏了各家的大人们,赶忙奔走相说,趁天黑之前,给自己的娃息祸,赶明儿,见了面,大人孩子又都握手言欢。
秋风秋夜虫啧啧,秋叶秋黄月露白。
秋夜的月光,温和又迷人,露水从树叶上落下,打湿了衣裳。秋风带着丝丝凉意飘进了空气里。
李德明看完病,背着女儿,乘着秋凉,借着朦胧月光,还夜行在回家路上。
明天,是礼拜一,晓絮又能够上学去了。李德明连夜赶回山上的家,是不想耽搁女儿的学习。
他想:晓絮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说不定,将来有一天,她真的可以向李医生学习中医。很多年以后,她也能做一名受人尊敬的女医生。
到那时候,他会自豪地祝福女儿,祝她把幸福带给美丽乡村。
不过,现在晓絮还生着病。她要赶快好起来,然后去她喜爱的学校,努力学习知识。
李德明相信,只要有文化,将来就什么都可以学。
生活总是在遇见里,精彩着,美好着。李德明为遇见好人而感到欣慰。
好心相留的蔡大旦,诚意帮助的万绍兴,还有诺言相邀的李家亭,他们都是李德明今天遇见的好人,是刚刚才相识的朋友。
在别人看来,山上的路不平坦,行走艰难。可李德明却觉得轻松。
今晚,他背着女儿,又一次行走在这条熟悉的山路上。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很多年。他是一条通往山里的路,坡坡砍砍,
就像他曲折的人生路。
一条通往家的路,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辨清地方,不管前路到了哪,家的方向,一路都照耀有光。
这时候的青石坝上,有几位大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正争论不休。
“好不容易赶在今天,把谷子收完,却抢不到晒场,真是气人。别不信,你那块位置,原本是我的地方。”
“你说的都是啥话?咋就不对,我前几天看好的晒坝,怎么就成了别人的?”
“他那地儿,应该是我晒稻用的,不信,可以去问旁边的其他人,是一个月前就商量好的事了。”
“你们都没份,那是我家的,是我每年晒稻都包过的地方。孩子他熊槐伯伯能帮我作证。”
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小,有人听得清,有人装糊涂,有人根本没在意,当成是闲聊无事的人,在讲一堆空话。
熊槐心里正充满不平衡。
他下有三个儿,两个女,上有老母亲,一共八口人。按人口分份,也该占有青石坝的一份子。
往年,他是最早收割,最早晒好稻谷的人家,没有人和他抢过晒坝。
可是今年,事情完全变了样。青石坝像要翻天。
晒场上,你来我往,拥挤不堪,也不知从哪来里的人?
前几天,这里就乱了规矩。东一块,西一块地,分不清谁跟谁,乱七八糟。
的确,青石坝,是晒粮食的好地方。有人硬是赶几里路,只为找一块适合晒稻的绝佳之地。
早上还带着潮湿的稻,晚上就可以晒好,装袋归家。
更有甚者,自己来了不算,还邀三约四,像是赶场去热闹。
今天早晨,熊槐看见,青石坝上,空荡荡的。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像是在等着他家收割,让金黄的稻子铺满地。
反正,也没有人敢和他抢场,他一直就这样认为。
他想:“就算今年又多出了一倍来晒稻的,只要在自己晒稻的时间,没有人来搅和就行。”
熊槐不慌不忙。花几天时间,先磨好了几把割谷子用的镰刀,又做好了其它的准备工作。
今天,是个抢收粮食的好天气。一切就绪,他带着全家老少奋战在田里,想一天就完工。他是个会利用时间的家伙。
中午,他先把已经收好的稻子挑回家,摊在晒坝上,风干,然后又出去割剩下的。
晚上,等他又挑着满满的稻谷回家时,却被眼前的一幕,彻底弄慌了神。
他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
原来,他上午在青石坝上铺开的谷子,被人偷偷铲到旁边去了。一大堆稻谷只堆在一块小小的地方。
他记得中午离开时,薄薄的一层稻,几乎铺满了整个青石坝。他觉得稻子越摊的薄越好。如果再有宽敞的地方,他还会将稻子铺开来。这样,很容易就晒干。
今年的青石坝,似乎缩小了不少,又来了好多陌生人。熊槐心里本就很不爽。
敢把他晒的稻,推到旁边,想排挤出去,这在以前,是从来不曾发生的事。
是哪家人,偏偏和他过不去,别人的未动,硬是把他圈好的地盘,截了出去。
他看见,青石坝上又有几家人的稻,只是比前几天少的多。
今天,就是有要来的户主,也不该把别人先铺好的稻推到一边,不管不顾,这明摆着,是在向他挑战。
和他作对不要紧,只是这样,在众人眼皮底下欺侮人,活生生要把他老母亲给气死。
熊槐吃过晚饭,端出一条板凳,横在青石坝中央,一屁股坐在上面,把二郎腿翘得老高。说到:
“狗日的种,今天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干出缺德事?黑心的家伙,把我晒的谷子堆到晒不到太阳的角落边?有胆的,就站出来,不管好歹,也在这青石坝上撂句话。别跟龟孙子一样,只敢做,无胆认。”
“槐啊,有话好好和人说,不要得罪人。也不知是哪家,非要惹我槐?是要把我这老婆子气死才好。”
“娘,你回屋去,没你的事,我在教训一帮不懂礼貌的穷鬼。”熊槐在叫。
老太婆一只手搭着拐杖,坐在自己屋檐下的小板凳上在说话。
熊槐的老母亲今年93岁,是以前地主身边最小的丫鬟。论年纪和辈分,都是最高的。现在的熊家大院,所有人都应尊称她为奶奶。
她是个识大体,又爱面子的小女人。她丈夫早死了,后来,家里的事都由她做主。
在场面上,她不会做出失礼的事,而且,在人前,她还会大度地替别人考虑。但是现在,她衰老了,有些倚老卖老。
一般,像遇上事情,她出来说一句话,要比她儿子管用的多。人老能压阵,坝上的人都这样认为。
熊槐不那样想。
他仗着熊家以前曾是大户人家。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他知道,就是现在,整个坝上姓熊的人,依然还占有大多数。
他以为,这里的熊姓人还都留着上等人的血液,所以,他目中无人。
时过境迁。腐朽早已被时代埋葬。
他的家族在熊姓家族里,也从来就没有什么显耀地位,以前就和贵族不沾边,处于最低层。
他好可笑,他用粗鲁的言语喷人,他轻视别人,还在骂其他人穷。什么是贫穷?把自己看成是道德的君子,别人都是不懂理的小矮人,其实,他是在骂自己,等同在轻视自己贫穷。
熊槐不会安于现状,一直就有颗不平衡的心。他希望,他的儿子,有朝一日,也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改变家族地位。
“他骂谁?”
熊天棒在问熊世平。
“不知道,我也刚听见。”
熊槐是熊世平的叔父,却不讨熊世平一家人喜欢。
二弟熊世才就十分憎恨他,说他是势力眼,不是一路人,三弟熊世昌骂他,说他闲穷爱富。只有熊世平老实巴交,哪管别的什么事,他蹲在青石板上,盯着四弟世军。看他与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点的孩子,围在一起下象棋。
“天棒,长辈就是长辈,你别去多嘴,免得也被人骂。”
无思珍一边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朝丈夫说话。
熊天棒论辈分,也该和熊世平一样,尊熊槐为长辈,叫叔父。虽然他和他们隔得很远,没有什么直接的亲戚,但叔父辈分摆在那里,他的确是晚辈。
都说名字如人,三分像。
熊天棒感觉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就粗鲁。不知到,他父母当初为何要给他取名‘天棒’。有这样一个不雅的字眼,总让人以为他爱无事生非,或者觉得他不可一世。
自从取了吴思珍为妻,他变得规矩起来,还想着要改掉自己的名字,想为自己另取一个书卷气的名。免得有人误会他,骂他真“天棒”。
但名字从来就不可以乱改的,虽然只是一个代号。熟悉了名字等于熟悉了一个人。吴思珍就格外喜欢她丈夫的名字。她常在外人面前夸自己的丈夫:“天棒是最棒的。”她引以为豪。
吴思珍也给熊天棒争气,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所以,看在老天爷有眼的面上,他时时勉励自己,好好做人,尽量不‘天棒’,不管闲事,不惹事。
熊天棒是三代单穿,祖上有些积蓄。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才看不上,那些成天为占有几块青石,争论不休的人。
“他们真的可怜,只看见眼前的青石板,不想去看外面的世界,犹如井底之蛙。”熊天棒这样想。
他瞧不起他们,不想去理睬谁。
不过,他还是看不顺眼,有人仗势欺人。
他听见了老婆的话。但他故意朝熊槐走过去。
“叔父,你在问谁没长眼睛?”
“棒棒,你来得正好,你给我评评理,这帮龟孙子,不懂规矩,欺人太甚。”
刚才,熊槐还听见,青石坝上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等到他端着凳子出来时,却鬼毛也没看见。他恼怒着。
不知是月亮升起的快,还是熊槐突然从屋里冒出来?吓跑了先前那几个胆小怕事的人。
他们担心被人看见,要问个所以然。因为他们谁也不晓得,在青石坝上,自己到底有没有份?
青石坝是公用的场地,真的是谁都能利用它来晒粮吗?
让青石坝继续完整。它有存在的价值,但意义是什么?每个人真的都会明白吗?
也许,有理说不清的事情,在青石坝上,自古就多的是。
与青石坝的宽阔敞亮相比,人心却很宅。
人是人,理是理,理说不清楚的时候,可以暂切搁着,没有必要撞南墙。道理,一阵子说不清,一辈子绝对可以讲清。
虽然,有像熊槐一样的,人多,势力大,只想着欺负别人,自己却不能受丁点委屈。但没有人真正是怕他们。只是不想与之计较,让自己惹上烦脑。
所以,那几个从外面来,也想在青石坝上晒稻的人,匆忙说了几句要说的话,就趁早躲开了。
熊槐见天棒已走近,屁股向凳子的一端,移动了一节,一边用手,指了下剩余的空位,想让他也坐在自己的身边。
熊天棒见状,马上向对方摇了摇手,表示自己愿意站着。
熊槐继续对他说到:
“今天,忙累了,本来不想开骂,可偏有不长眼睛的,干了坏事,让人不骂不解气。”
“叔,你年龄大了,别气伤了身体。”
“今天,明明是我先在青石坝上晒稻的。每年都这样,我先晒好了,别人再跟着,一个接一个的晒下去。我最先收完稻,理当最先用晒场。上门来讨饭的乞丐,也懂得遵守先来后到,这是个习惯。”
“是习惯,凡事得有个顺序,养成良好习惯。”
熊天棒随口回到。听叔的意思,像是没毛病。但他也知道,这位叔不省心,谁都休想占到他的便宜。
“你看,就我坐的这个位置,本是正当中,阳光好。今天,偏偏有人把我晒在这上面的稻,铲到青石坝的边角上,晒不到太阳,好像这地是谁家私人的。
天棒,你说说看,这青石坝到底是谁家私人的地盘?”
“叔,公用场地,这都知道。”
“嗯,天棒都知道的事,还有谁不知道,还有哪个大胆包头,想要破规矩?”
熊槐把嗓门扯的老高,生怕有人听不见。
熊天棒冷冷地看了一眼熊槐,不觉好笑:“好一招敲山震虎!居然把我当成靶子使。”
熊槐没有发现熊天棒的表情,不以为然,又说到:
“就算是谁私人的,又怎样?恐怕,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在我面前来认。我今天就坐在这里,这地是我的,我倒要看看,是哪家有吃了豹子胆的种。”
熊槐不光是在耍无赖。他面目狰狞,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随时可能撕咬向他靠近的猎物。
“叔,你坐好,消消气,当心身体,我再去那边看看。”
熊天棒借口向别处移步。
月光皎洁,青石坝上依稀可见房屋的剪影,也斑驳,也美丽。除了熊槐在独自赌着气,其他依然如故。做自己的活,玩自己的游戏,拉家常,窜门子,没有人理睬一个无聊的人。
熊天棒无语,他实在不想同熊槐这种人计较。
杂七杂八的熊姓家族里,心眼儿小,霸道,还不讲理的人,眼前这位排第二的话,就无人排第一了。
说什么欺人太甚?
分明是他自己,曾经做事情绝情,理太偏,道太歪。他的过分是情理之中的事,别人过分就成了欺人太甚的事。
他以为,谁也奈何不了他,却被人暗地里,踹了一脚,拍了“老虎屁股”。
从远处赶来晒稻的人,总要给自己找块地方。
把旁边的稻推过去些,再推过去些,一个接一个地,自觉地,给后面赶来的人让出点空间。
于是,青石坝晒场方便了大家。
熊槐晒稻子的地方,只能是越变越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