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陈焊阳杀人铸枪 麦一帆驱鬼破蛊
诗云:
锐志休官去,皆缘道法灵。
一符方落笔,万怪已潜形。
原来这世间万物皆有运行之理,老子观之,谓之曰道。凡体悟得道者,顺天而动,往来游戏世间,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年,盖世人所谓神仙也。然道法难求,故须长久体悟,千年亦难有尽得者。乃有练气洗髓之法,以求脱胎换骨,延年益寿,以证大道。此等人者,寿元千载,腾云驾雾,如列御寇者,乃世间所谓地仙者也。又有一等人,未悟大道,然窥其一角,乃或画符,或炼丹,或作法,也得呼风唤雨,驱鬼捉妖,此即世间习道术者。仙人固难求,然道术亦未易习也。故有一般江湖郎中,假作高僧名道,卖弄本事,其实不过唬人耳目而已。长久为之,竟叫人皆不信那玄玄之事,只待鬼神临头,方惊觉不已。
且说当时那东阿被黄家道大败了一阵,退守伊阙关上,却听了陈焊阳要以人血淬火,勃然变色道:“我等替天行道,为民除恶,岂可以杀人以铸兵器?此等邪恶之事,唯有朝廷鹰犬方才做得出来,你再也休提!”
陈焊阳听了,也不懊恼,便道:“将军这话却说的不对了。徐大官人起兵,乃是为解民之倒悬,福泽万民。此乃是天下苍生之大计,岂可因一时不忍而轻易弃之?况且交战至今,必然多有官军俘虏,想这等祸国殃民的朝廷鹰犬,杀之何妨!”
东阿听了陈焊阳这等说时,一时沉吟未决。却有偏将说道:“陈大匠所言,甚是有理。云大帅的亮银龙胆枪敌不过那黄家道的凄月刀,没有趁手兵刃,如何能够厮杀?若是云大帅日后对阵那黄家道,少不了还有一败。如今天下百姓的生死性命,全系于云大帅一身,若有闪失,则我等都为千古罪人矣!”
东阿这才拿定主意,道:“既然诸位都是这等想时,东某却难推脱。只是此事还应当请云兄亲自定夺。”
陈焊阳笑道:“将军这等想时,确是不错。不过云大帅也是明白人,此事岂有不愿?还请先将那些死囚召到广成关,只等云大帅回复,便可杀人淬火!”东阿推辞不过,只得允了,一面派人飞报云龙,一面去调集各处俘虏死囚。东阿却想一见陈焊阳半成之枪,便与他同往广成关去。
却说是夜,乌云蔽月,北风呼啸,隐隐竟有龙吟之声。东阿奇怪起来,想道:“如今正是春时,该起东南风,如何却有这等渗人北风?”东阿方出营帐,一阵狂风吹来,忽觉浑身一凉,冷汗涔涔而下。东阿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天时,只见一片漆黑,莫说月光,便是星光也丝毫不见一丝一毫。
东阿正惊异间,忽然斜眼瞥见左手边一个黑影飞掠而过,恍惚间却似那先前死于黄家道手下的齐天圣封样身形。急忙转头看时,唯有一队巡夜兵士走来。东阿心下奇怪,便问那伙军士可曾见过有人从前走过。那伙军士面面相觑,都说未曾见过。东阿只道自己眼花,也不再追问。
又巡视了一阵,东阿禁不住风大,自回营帐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只听得帐外一声惊雷,照的四处都是通明,随即便是一片惨叫之声。东阿大惊,却不知是何事,急跳起身来,待要出去看时,却见一个浑身浴血的小卒,跑到帐前,嘶声吼道:“将军,祸事了!陈大匠已然疯了!”
东阿大惊,取了一柄朴刀,抢将出来看时,却见满营军马,都是大乱。东阿见四面兵马纷纷乱乱,只道黄家道引官军前来劫寨,急挺着刀四处收集兵卒,准备厮杀。却见众人都有惊骇之色,都只说陈焊阳疯了。
东阿急到陈焊阳住处去看时,登时大惊。只见四处血肉横飞,都是残肢断臂,碎肉烂肠。饶是东阿久经战阵,也看的一阵恶心。放眼看去时,果见陈焊阳举着一柄铁锤,四处挥舞。原来这陈焊阳乃上界天雄星转世,力大无穷,此时这一柄铁锤使将开来,擦着就伤,磕着就死。东阿大怒道:“兀那陈焊阳,如何敢屠戮我大楚士卒!”挺着朴刀,上前便去斗那陈焊阳。
这东阿也是虚子臣府中有名的武师,一杆朴刀出神入化,人称滚刀龙东阿。却不料被一人拦腰抱住,连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东阿回头看时,却是那陈焊阳的徒儿琴子翌。东阿怒道:“你这两个潜入我军中,假作铸枪,其实用心歹毒,竟来屠戮我军!且吃我这一刀!”
琴子翌闪过这刀,忙道:“将军误会了,小人其实一片好意。陈大匠一心想要铸造神兵,却因少了淬火引子,连日不成,心下时常焦躁,如今却失心疯了。陈大匠有千斤力道,将军若是贸然前进,必受重伤!”
东阿怒道:“你须也知我滚刀龙东阿名号,岂是袖手旁观之徒!”当下东阿仗着本身武艺,不听琴子翌劝告,提刀直取陈焊阳。
那陈焊阳见东阿抢来,爆喝一声,一柄铁锤脱手飞出,撞向东阿。东阿猝不及防,只得横刀来接。却听咵嚓一声,一柄精钢朴刀竟然如木板般碎为粉屑,却丝毫不减这铁锤威势。东阿大惊失色,闭目待死,却觉腰间一紧,被拉向一旁,避过了这一击。
东阿看时,却是那琴子翌不知何时飞身而出,用手中长长铁钳搭住了东阿,救了他一命。东阿死里逃生,见陈焊阳这等怪力,只吓得面无血色。
陈焊阳那铁锤虽然脱手飞出,其上却拴着铁索,陈焊阳拽着铁索一头,又挥舞起来。方圆三丈,都觉一股劲风袭面,站立不住。却听陈焊阳一声暴喝,把手中铁锤甩向地面,登时划出一道深深沟渠来,血水脑浆,都流入其中。东阿看那沟渠尽头,却见一片红光,正是那烧热了的神枪。
忽地又是一阵冷风飘过,四周火把都灭,登时一片漆黑,如同失明一般。东阿猛然感到一股凉意直透心头,浑身血液成冰,耳中陈焊阳怒吼之声也似有数里之远。又似有许多人在耳边轻轻吸气,更增凉意。东阿登时脑中一片空白,连自家身处何处也全然不知,只欲懒懒睡去,从此不醒。
正在昏昏欲睡之时,眼前一道雷电闪过,狠狠劈在数丈之外,那大地亦为之一震。东阿登时一惊,略清醒了些。恍惚间似乎又见到了一人,手提熟铜棍,一颗脑袋在头上摇摇欲坠,不是那被黄家道斩了首级的封样却又是谁?急定神看向四周时,却仍是一片漆黑,寒冷依旧。
东阿头痛欲裂,惨声叫道:“封大哥,可是你来了?”只见方前雷电落下之处,却忽然腾起一阵血红色光芒,随即传来一阵龙吟。东阿忽地一惊,却觉脚下一颤,背后又传来一阵悠悠龙吟,更胜先前。忽地狂风陡起,面前之处红光大盛,夹杂电光雷鸣,而身后则是一片黄光涌来。而东阿左右,则是漆黑寒冷依旧。忽地龙吟,雷声,风声,以及吸气之声,一齐大作,东阿登时两眼一黑,昏倒过去。
待到东阿悠悠醒转,却见自身已在营寨之中。往两旁看去,却见陈焊阳也躺在一旁。东阿大怒,挣扎起身要去杀他,却被一人拦住。东阿看时,却是个一身儒服的白面先生,三牙掩口长须,约莫三四十岁年纪。东阿细细看了,却不认得此人。
那人呵呵笑道:“将军休要担忧。陈大匠并无恶意,只是一心欲要炼制神枪,被有心之人下了蛊,是以才大开杀戒,欲用人血淬炼。不才前来,已然解了大匠所中欲蛊,只是大匠先前脱力,是以如今暂且还起身不得,只得在此静卧修养。”东阿只觉心如乱麻,全然不知先前发生何事,顿觉烦躁,却看着那儒生打扮之人问道:“究竟发生何事?先生又是谁人?”
那先生呵呵笑道:“发生何事,说来话长。若要问不才姓名时,却不知将军可曾听过驱鬼散人麦一帆名号!”却见那东阿先是一愣,脸上现出迷茫之色,才道:“原来是驱鬼散人,久仰久仰。”麦一帆自知东阿并不过客套而已,却也不恼,只道:“术道中人,平素行事诡谲隐秘,难免声名不响。无妨无妨。却不知将军可曾听过术法九驭?”
原来这术法九驭,乃神、妖、魔、鬼、尸、兽、禽、虫、鳞九驭,人数虽少,法术却是通神,能将外物随意使唤,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宗。不过虽称九驭,其中神妖魔三件不过附会而已,其实只分六门。又有十一件法宝,唤作灭神水晶丹、收妖黄金伞、镇魔七星剑、催命赶尸铃、控心摄僵蛊、聚灵招魂幡、一气存魄袋、驭兽伏虎鞭、驭禽凤鸣哨、驭虫牡丹花、驭鳞竹网篮,都十分厉害不过。
寻常武林高手惧其法术,虽少有往来,却流传得打油诗曰:“铃蛊幡袋死不休,鞭哨花篮百兽求。金伞银剑水晶丹,妖魔神至也无忧。”这麦一帆乃是上界天空星转世,盖九驭之中驭鬼宗掌门,执掌镇魔七星剑、聚灵招魂幡、一气存魄袋三件宝物,乃是术道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奈何东阿只混迹武林,不与术道往来,故而不识此人。
当时东阿听了,虽然不识,却把客气套话道:“我行走江湖曾听人说,术道之中,多有会法术的仙人,而术法九驭更是术道中流砥柱。东阿今日有幸得见先生,果然气宇轩扬,必非凡人。”麦一帆惨然一笑,不置可否。东阿却道:“前夜究竟发生何事,还请先生指教。”
麦一帆沉吟良久,才道:“不才区区,乃是术法九驭之中驭鬼术传人,能驭使鬼物,却是恰好路过此处。为是晚间见天空愁云密布,隐隐有雷电之势,又觉压抑异常。谴了一个小鬼前来看时,却说陈大匠在杀人以血铸造龙胆霸王枪。不才见这空中气势,知道此枪非同小可,一旦铸成,必定携带龙魂。这广成关乃是昔日轩辕氏黄帝时广成子得道之处,而广成子更是黄帝之师。那轩辕氏乃是厚土黄龙,万龙之祖,岂能容许兵器聚气饮血成就龙魂?必然要激发凶性,来与‘妖龙’搏斗。两龙相争,何等厉害,必然教山上周围众人尽死。不才一时动念,是以召集驭使了这周围诸多亡魂,匆匆前来,却得以恰好赶到,解了此祸。”
陈焊阳在旁听了,插嘴道:“那霸王枪中龙魂,现今怎样?”麦一帆摇头道:“那龙魂方成,又是用人血邪修,怎是厚土黄龙正气对手?若非被毁,也已深藏枪中,灵性全失了。”陈焊阳呆了半晌,哭道:“我毕生夙愿,眼看实现,怎知一时疏忽,竟然毁于一旦!”
众人见陈焊阳这么一个彪形大汉,竟如小儿般啼哭,都暗暗好笑。然而想起前夜之惊险万状,以及陈焊阳独立雷电之中浑身浴血的凶残情状,却又都是一凛。东阿却眉头紧蹙,不睬陈焊阳,良久方道:“如此说来,却还是陈焊阳这厮一心铸枪,罔顾我大楚兵马人命才惹出来的祸事!不把你千刀万剐,难给我大楚万民一个交代!”
陈焊阳止住了啼哭,怒道:“我杀人,还不是为了给你的云龙兄铸枪,好上阵杀敌!”东阿听了,亦勃然怒道:“谁却许你这等做了?况且你原说要杀死囚,乃公尚且不愿,如今却更是屠杀我大楚壮士,岂有此理!”
陈焊阳正要回嘴,那麦一帆却道:“两位休要争执,此事却非陈大匠本意。乃是有奸人下了欲蛊,才令陈大匠铸神兵之心倍增,惹出这等事来。”
东阿奇道:“先生两次提及这欲蛊,却不知是何物事?”
麦一帆道:“这欲蛊,乃是术道之中秘法,能使人迫切之欲望逐日倍增,甚至全然不知外物,为欲念驱使。虽不致命,又极易破解,却是利用了人之本性,极难防备。”
陈焊阳听了,忙道:“如今这欲蛊可已经除了?”
麦一帆笑道:“这欲蛊虽然歹毒,却并非高深法术。不才昨夜随手便除。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下?”陈焊阳便道:“我每日相交,不过我这徒儿琴子翌与数人而已,却未知何人能有这般本事下蛊。”
正说之间,东阿却忽地想起一事,开口问道:“先生能够驭使附近鬼物,却可曾见过一个唤作封样的将军?”麦一帆摇首道:“我驭鬼之时,并不知道各鬼魂之名姓。”东阿道:“那封样诨号唤作齐天圣,使得一手好熟铜棍。平日较量武艺,封大哥往往夺魁。”
麦一帆仍摇首道:“我所招来亡魂,使熟铜棍的没有上百也有数十。况且为鬼魂之后,平生武艺不存,实在是不知何人。”麦一帆见东阿脸上忽现黯然之色,却问道:“这位封将军,可是死在这广成关附近?”东阿哽咽道:“是宜阳县外。封大哥与我素来最好,却不料误中小人奸计,如今阴阳两隔。”说到此处,喉头哽咽,再说不下去。
麦一帆叹道:“既是死于宜阳战阵,魂灵不得归天,想来昨夜亦被不才召来了。”东阿忽然双眼一怔,忙道:“先生今夜可能再令小将见封大哥一面?若能相允,小将粉身碎骨难报!”说罢东阿从病榻之上翻下,纳头便拜。
麦一帆却一侧步,不受此拜,面有难色。东阿忙道:“先生可有甚么难处?”麦一帆吃他盘问不过,才道“本来却不愿说与你听:昨夜我驭鬼而来,却不料这位陈大匠能引动纯阳天雷。此乃是鬼魂最怕之物,登时损折大半。后来与两龙相拼,更加是七零八落。如今那许多冤死亡魂,竟已所剩无几。”
东阿听了,登时呆在远处,说话不得。却听得马蹄声响,使者来报,说云大帅回复爱惜人命,令不得用人血祭枪。众人都是一惊,良久麦一帆才道:“云大帅心胸,果然非常,实乃一条好汉。天下大治,人鬼殊途,天下大乱,人鬼相杂。如今天下纷乱四起,是以人鬼混居一世,然而毕竟非为正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将军还是断了这念想罢!”东阿听了,半晌呆立说话不得,唯有两行浊泪顺两颊而下,透湿衣襟。
良久东阿却道:“如今我与封大哥虽然人鬼殊途不能勾得再见,然而这许多英勇壮士,生前为大楚流血,死后魂灵仍庇佑我等,怎可任由他泯灭三界之中!小将主意,便请先生做个法事,超度了这许多战死的孤魂野鬼,也不枉了我与封大哥相交一场!”
众人听了,各自落泪,一齐凑了法事祭品,便请麦一帆开坛做法。那麦一帆应允,一手擎着一面白帆,一手握着一柄银剑,在那台上念念有词,忽地拔剑望天一指,大喝一声:“疾!”顿时平地里卷起一阵狂风来,但见:
黄沙遮天,乌云蔽日,无数鬼哭四方来。三魂悠悠,七魄荡荡,多少冤魂无处依。也有荆州常备兵勇,亦有天朝素来良民。一日沙场战死,竟难入土为安。看那祭坛之上,好个阴阳先生!招魂幡猎猎作响,七星剑点点银光。幽灵四散,不知亲人何在;小鬼聚拢,只道今日重生。若非东阿一念转,不知何日得超生!
那麦一帆此番开坛做法,看的众人都是大惊,不住顶礼膜拜。不多时那祭品早光,又烧了些纸钱,祝他每枉死冤魂,早升极乐。
此处麦一帆与东阿等超度冤魂不提,却说那里大都城中凯寇二老,听闻荆州造反,各军连吃败仗,急忙召集众人商议派军勤王。那留守兵部尚书梅怡庆道:“荆州叛逆如此猖狂,影麟精骑兵并吴越川蜀兵马都战他不过,连大将军黄家道亦不敢进兵,想来确有过人之处。然神都墙高池深,储备甚足,只消大将军把住宜阳固守,不出一载贼兵必退,届时追击可获全胜,我等不必出兵。”
说尤未毕,却有兵部侍郎陈研坤道:“话虽如此,然神都乃天下我天朝都城,岂容贼兵久顿城下?今既然神都催援,我等还只得派兵相助。恰有前番奋威将军荤顿奉命出镇朔方,以备北胡。此人财狼之性,久必生变。不如便趁此机会令其领军去援洛阳,若败则借贼手除此后患,若胜则见我等助兵之功,乃两善之策也。”
凯寇二老闻之称善,便即刻拟起公文,令门生邹森、陆焱二人执往朔方,去调荤顿领兵回援。不是今日自朔方去调这荤顿,管教:神州宇内更添乱,一派鬼哭阴阳翻。毕竟邹森陆焱二人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