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休烈去刺斩蝰首 浩方苦战斗重乐
诗曰:
五千精锐下良乡,
云里旌旗斗日光。
诸将不知中使贵,
夜来马上别君王。
这一首诗,乃是明人韩邦靖所作。其时明武宗重用宦官刘瑾,东西二厂飞扬跋扈,权倾朝野。乃笑这碌碌诸将自谓兵权在握,哪知那宦官太监日夜随侍帝王之侧,威风权柄又岂能小觑之?
且说当时云龙混入了洛阳,到了城北,检点人数,自滚刀龙东阿、飞天夜叉汪三以下,共有三十五名武师,合着云龙恰是天罡之数。云龙喜道:“这是天意要叫我等成功。昔日梁山好汉白龙庙小聚义,也是这个数来。我等连日征战,不过为了此时。如今我等只管绕城去放火,官军必然大乱,再大开了城门,接应城外兵马入内,便可夺了此城。”
说犹未了,却听得身后一人尖声尖气笑道:“你每不躲在军营之中,却来这里受死!”云龙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黑袍之人立在身后。云龙见那人颔下无须,自知必是南厂宦官。便即呵呵笑道:“你这不男不女之人,也敢来管老爷之事?”却听得身后又是一人说道:“沿路守军无能,被你每这些叛逆攻打到此。然而此处神都城中,却自有我南缉事厂坐镇,岂能容尔放肆!”
云龙回头看时,只见那人乃是一身白衣,约莫有四十余岁年级,肤色雪白,有两只三角怪眼,也无一根髭须。此人夜行而着白衣,显然甚是自负。云龙久闻南厂厂督浩方武艺高超,心下警惕,嘴上却笑道:“就凭你两个身体不全之人,也敢——”话音未落,却见那白衣人从怀中摸出一个铜哨,放在嘴边一吹,一阵尖锐哨声登时响起,响彻云霄。云龙脸色一变,喝道:“乱刀剁了这两人,都散开!”
那肤色雪白的宦官阴测测笑道:“想跑?哪有这等容易?”随即身形一闪,化作一团白影早到最近的一名武师身后。也不见他如何出招,便听得那武师闷哼一声,忽地七窍流血,死在地上。云龙大惊,急抽休烈剑在手,凝神待敌。
云龙持剑而立,那月也似乎立被休烈剑染红。那白袍人一愣,随即忽地朝云龙一抬手。云龙只见无数银针散作点点寒光而来,随即当当之声大作,那些银针竟尽数吸附到了休烈剑之上。白袍人一击不中,登时惊道:“此剑是磁石做的?”
云龙尚未回答,斜眼瞥见身后那黑袍人抢进,举剑砍来。云龙霍地回身,一剑斩去,把那人直接挥做两段。半截身子落在地上,手足尚动。而此时周围剑光乱闪,竟又有无数黑袍人围来。云龙见无数黑衣人手执长剑围住了自家武师,便是几个先走的亦被十数个黑衣人逼了回来,眉头一紧,心道:“此番棋差一招,不料被这伙死太监缠上了。久闻江湖上传说,南厂厂督浩方武功高强,一把银针,一条软鞭少有对手。不料今日在此碰上,却是难办。”
云龙把休烈剑一翻,便见那先前吸附的银针竟尽数被化作了铁水,顺剑尖滴下。那白袍人正是浩方,其本是将官世家,幼时其父却因冒犯姚伯光被杀,自家惨遭阉割,入宫中服侍。其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欺辱,却因偶然得宫中一个老太监青眼,传了一手银针,一路鞭法。后来于东王之乱中大显身手,又结交上了涛铁与姚子萌,竟一路做到南厂督主。姚子剑虽然颇为不喜其为人,然因其武艺高强,南厂势力庞大,便也不去动他。
浩方自忖以数十年内功修为,也不能将这些银针尽数融化,不由得大惊。眼见云龙年岁不大,绝不可能有此修为,便即问道:“此剑是何来历?”
云龙冷哼一声:“专用来阉那些个无耻蠢驴的。”一个黑袍人大怒道:“你可知你在与谁说话?此是南缉事厂督公!”云龙笑道:“南缉事厂?没听说过。不过久闻皇帝身边除了一个粉面宰相,好像的确是还有个后庭花挺紧的不男不女的东西,叫什么圆润的?”
“圆你姥姥的润!”浩方本忌惮云龙这一手化针为水的功夫,不敢冒进。然他自负武功独步天下,少有敌手。此刻听得云龙言语相侮,不由得勃然大怒,又是一把银针洒出,却一时忘了云龙手中所执的休烈剑,叮叮当当,又尽数吸了上去,化作了铁水。
却有一个黑袍南厂番子按耐不住,霍地抢上,把剑砍来,被云龙又一剑从中挥做两段。那铁水却在其身上粘结,血水混着铁水横飞,又宛若是一团披了铠甲的烂肉,令人作呕不已。云龙假作惊奇道:“我自骂那没廉耻的畜生,你每这等激动作甚?”
浩方武功高强,少有敌手,只是身体残缺,不免性情偏执,引为毕生大恨。他从前同梁王姚子萌与涛铁勾结,执掌南厂,旁人若有半句冒犯,往往便以虚罪加之,灭其三族。此时听云龙屡番出言相激,岂能容忍?但见他面色不豫,血红嘴角微微斜下,两只三角怪眼盯着云龙,宛若一条蠢蠢欲动之怪蛇。浩方冷哼一声,尖着嗓子道:“能死在南缉事厂督公,毒刺白蝰浩方手下,亦是你的荣幸。”
云龙笑道:“毒刺倒确有这么几根,却都化作了废水。你这厮,白倒也是白得紧,也难怪阴阳怪气,想来不少人爱你。你且慢,你说你姓甚名谁?”
浩方道:“浩然正气之浩,方正刚强之方!”
云龙假惊道:“这等说来,乃公却想起来了。那并非是甚么圆润,正是浩方了。在下先前多有得罪,还请莫怪。只是你这名字,未免不好,况且割了那话儿,不免玷污祖宗姓氏。乃公且来帮你改改,便唤作猥琐小人之猥,阉人乱党之阉。猥阉,却不是好听许多?”
云龙话音未落,只见浩方右腕一抖,随即一条银光扑面飞来。云龙说这许多,只为忌惮浩方武功,要激他恼怒动手,好寻觅破绽。此时早有准备,侧身躲过这一击,飞步抢进。侧眼看时,却见那乃是一条银白色软鞭,带有细细鳞片,宛若一条雪白蝮蛇一般。
浩方盛怒已极,然而武功不失。眼见云龙抢入来,把蛇鞭一甩,那鞭头直翻过来,奔向云龙后心。那鞭头也作蛇头形状,其中却装有机括,可以张开,以其中毒牙伤人,不知断送了多少好汉。云龙急把休烈剑斜掠,只轻轻一下,早把那一个蛇头斩下。
浩方见云龙仗着兵器厉害,连破了他两件成名兵刃,又惊又怒。手腕连抖,那软鞭却不与休烈剑相交,只在云龙身周缠绕。此时南厂番子亦纷纷上前,与荆州武师交手。那武师虽然武艺均不弱,却毕竟人少,难以支撑。云龙有心救援,却抵不过这一条软鞭绵绵密密,神出鬼没,把他四面出路都封住了。云龙要用休烈剑砍他时,却又被他软鞭灵巧,数次躲过,来回只管偷袭云龙后心下阴等处。好在浩方忌惮休烈剑锋利,亦不敢逼近,是以云龙亦支撑得过。而荆州众武师,却早都带彩,一时险象环生。
正在危急之时,却听得一声暴雷也似声响,一条混铁禅杖不知从何处飞来,早把一个南厂番子活活砸为肉泥。众人急看时,却听得哈哈大笑,一个大胖和尚飞也似抢来,朗声道:“佛爷平生,最是看不过你这等不男不女的畜生!”
浩方惊怒交加,尖声问道:“那妖僧,你是何人!”那大胖和尚笑道:“且让你识得佛爷这条六十二斤混铁水磨禅杖!”浩方见这和尚掷杖功夫,心下早惊,听了这番话,却猛地想起一个人来,问道:“你可是那人称酒肉和尚、胜智深、狂佛、疯魔杖,法号重乐的!”那浩方声音本就尖锐,此时提着气,急急说了这好长一句,竟更尖了三分。于黑夜之中更增诡异,如枭啼一般。
那和尚哈哈大笑道:“佛爷十数年未在江湖行走,却难得你这小娃娃还记得佛爷这许多诨号。”云龙得空,急忙看时,却正是昔日与建业假扮了日正来劫法场的那个疯癫和尚重乐。
浩方素知重乐本事,此刻大敌当前,不愿多生枝节,便即冷声道:“大师久来闲居,不知如今为何来神都对南厂番子动手?可是这些奴才哪里得罪了大师了么?”
重乐大步上前,提了禅杖在手,笑道:“非也非也。佛爷受了一位故人所托,来取你的狗头是也!却不料你这臭屁太监却记得佛爷这许多名号,十分孝顺。也罢,佛爷便放你先跑一个时辰,再来追你便了。如何?”浩方怒道:“大师这是要决意与浩方为敌了?”重乐呵呵笑道:“若是不愿为敌,你这娃娃自家砍了脑袋送给佛爷也成。”
浩方勃然大怒道:“若是二十年前,杂家或者还畏你三分。如今你这老贼秃却休要欺人太甚!”重乐也怒道:“方才还称大师,如何一转眼就变了贼秃,正是岂有此理!”
重乐说罢,舞起那一条鸡蛋粗细的水磨禅杖便兜头砸去。浩方不敢硬接,急忙闪开,舞起那一条蛇鞭还击。云龙见两人打得一时难分胜负,却使开休烈剑,去杀那些个南厂番子。那伙南厂番子虽然也是好手,却哪里是这一柄神兵对手,被云龙如砍瓜切菜般一时都杀尽了。云龙待要回去助战重乐,却听重乐怒道:“小兔崽子休要来打搅佛爷兴致,该做甚做甚去!”
云龙见重乐一杆水磨禅杖,斗那浩方丝毫不落下风,料来无碍。却自往一边去,看视了众人伤口,都无大碍。云龙道:“如今南缉事厂已除,便仍依计行事,绕城放火,接应城外兵马便是。”
云龙见众武师分头放火,却担心姚子剑英勇非凡,又爱惜他这一条好汉,不忍他中计死于乱军,便自家提着剑,往皇宫去了,临去时却又不忘叫道:“大师手段高强,可一定要把这个阴险狡诈的猥阉干掉才好!”
重乐听了,笑道:“你这厮不是素来号称什么长虫蜈蚣之类的毒虫,怎地却恬不知耻,改名猥阉了?”
浩方大怒,连催软鞭,都下杀招,来来回回不离重乐心口下阴。重乐开口分心,不免疏忽,几次险被打中。重乐也怒道:“你这厮自己毫无廉耻,身体不全,却如何下手也这等阴险歹毒?今日留不得你!”
重乐说罢,抡起那六十二斤混铁水磨禅杖直上直下抢入,杖气被他浑厚内力激发开来,把周围砖瓦擦着的都打为粉碎。浩方自知内力不敌,不敢硬当,运起轻功身法,上下躲避。一时之见一团杖影,一圈红影,几层白光并在一处,难解难分。两人此时都生死相搏,打得好不激烈,但见:
一个是云游天下酒肉和尚,一个是坐镇禁中南厂督公。和尚愤怒,赛过醉酒鲁智深;督公恃勇,犹如出洞白蝰蛇。禅杖横来直去,招招寻头觅尾;软鞭左盘右绕,常常不离心口。云游天下本事,擦着就伤,磕着就亡;坐镇禁中功夫,绕上就断,缠上就死。一个酒肉花和尚,一个剧毒白蝰蛇。
两人又斗了五十余合,两个里却倒了一个在那沙尘之中。原来重乐打得兴起,一杆禅杖大开大合打将进去,早被浩方瞧着破绽,右腕一抖,一柄软鞭绕将上来,去缠上他的禅杖,盘将上去。
重乐见这软鞭如同毒蛇般绕将上来,心下也虚,急运内力去震他。却不料浩方软鞭一转,忽地跳起,直奔重乐面门。重乐猝不及防,不及格挡,便把一柄禅杖带着向外推去,同时急仰头躲闪,避过了这击。重乐旋即身形一矮,冲上前去又握住了禅杖。
哪料到这浩方盛名之下确无虚士,那软鞭变化万端,如一条真蛇一般在半空中霍地转向,袭向重乐后心。重乐方才前扑去拿禅杖,重心不稳,难以躲避,只得运起内力,把一柄混铁水磨禅杖奋力直打回来。
那软鞭一矮,避开了禅杖,旋即顺着那禅杖舞起的劲风之力左偏,直撞在重乐手臂之上。原来这一手乃是浩方看家杀招,唤作盘蛇出洞。连环杀招之下,武功稍弱些的早送了性命,便是武艺高强的,也避不开这最后臂上一击,鞭上毒液流入,也是死了的。正不知断送了多少武林高手。
浩方眼见得手,登时大喜,急按鞭柄机括,要那软鞭蛇头去咬重乐手臂。却是打得一时兴起,忘了那一个带毒蛇头早被云龙一剑剁下,释放不得,登时一愣。浩方身为阉人,虽然轻功身法厉害,膂力却差,若无这件机括,单凭软鞭抽打,于重乐深厚内力之前却是枉然。虽然打中,莫说伤了他,便是疼痛也不十分觉得。
重乐却见浩方露出破绽,大喝一声,抡起禅杖当头砸下。浩方措手不及,被打得脑浆迸裂,死在当地。重乐一番恶斗,虽然杀了浩方,一时也喘息不定。却见四面火光大起,乃是众武师都发作起来了。重乐看了一阵,却猛地一拍脑袋,叫道:“哎呀!只顾着杀这狗头,却忘了帮那位古义刑把话带给云龙那小娃娃了。如今四处大乱,却往哪里去寻他?”
有道是:以柔克刚的妙手,刚正破邪亦无漏。毕竟云龙去寻姚子剑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