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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南北双龙皆发怒 蛮儒众臣两逆上

诗云:

干戈满地客还家,

望里河山镜里花。

残月晓风南浦路,

一车摇梦过龙华。

这一首诗,单道昔日天下兵马纷纷,山河破碎,群雄并起。想那天下锦绣河山,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时得之,又岂能长保?便如那南柯一梦之间,世事便又几多变幻!

且说当时众蛮王看见塔坤腹上中刀,都惊得呆了。塔坤身体健硕,虽然遇刺,血流如注,却一时不死,神志仍十分清醒,指着士迁怒道:“你这老匹夫!你!”士迁冷声道:“这二来,塔坤大王必须得死!”塔坤大怒道:“你这老匹夫说什么!”

士迁冷笑道:“如今我等受云龙胁迫,不得与三军相通。方才通蛮大王也说了,若是云龙胆敢加害吾等,正是自取其死。吾等之中,只需有一人身死,消息传将出去,三军必然一齐暴动,是为脱身之策。而这里北诏王是外人,其余众大王威望则恐不够令三军愤怒,是以只有杀了塔坤大王,嫁祸给云龙,才能救得诸位!”

塔坤怒吼道:“为什么不杀了你这老匹夫!”说罢飞身扑上,提起那砂锅也似铁拳,就要来打士迁。那里士龙、士覇、士彪、士郎四子一齐抢上,早把塔坤按倒在地。塔坤腹上伤口血流如注,这一下终于支撑不住,早昏死过去。士迁冷声道:“谁说老朽不死?大大王先去一步,士某随后就来。”

士郎大惊道:“爹爹说什么话来?”

士迁惨笑一声道:“塔坤大王虽然身死,然而云龙必然封锁消息,又或者伪造谎言。如此一来三军虽然犹疑,未必便反。一会儿却请诸位大王绑了老朽,去云龙那里首告。依此计而行,云龙必然以为诸位大王与老朽并非同心,老朽亦可招作不合谋权,刺死塔坤大王。那时云龙要解释塔坤大王身死之事,必然斩了老朽,号令三军。如是,则大事成矣!”

士彪听了,大惊失色道:“爹爹休要乱说。如此这般,爹爹枉然身死,岂不是反给云龙解释塔坤大王之死的借口?”

士迁摇首道:“不然,不然。云龙为了解释塔坤之事,本来就必要从吾等之中寻一个凶手,才好向三军分说。老朽与他有仇,不找老朽,又找何人?是以老朽必死。还不如叫诸位大王绑了老朽去,还能消除云龙这厮对诸位的疑心,放松警惕。这计策巧妙之处便在此了:云龙空口要说老朽行刺塔坤大王,三军将士绝不能信。而云龙为了消除疑虑,必然叫诸位大王向三军作证。当此之时,众大王齐声一吼,说云龙谋杀塔坤,以老朽替罪,三军听了,如何不怒?届时饶他云龙防备森严,怎能压制我北诏数万将士之怒?而且如此一来,一命换一命,也赎了老朽以下犯上,行刺塔坤大王之罪!哈哈哈哈!”

士迁纵身长笑,如癫如狂,而其余众人则是惨然变色,面面相觑。良久那九溪大王才道:“士迁大王愿意舍生取义,我每十分佩服,感激。”士霸怒道:“狗贼!说什么!父王,不就是找个替罪羊么!我等便绑了这个九溪大王,有何不可!”

九溪大王怒道:“放屁!放屁!你这厮说什么!”士迁摇首道:“九溪大王与云龙无冤无仇,云龙必不满足。他必要借此机会,剔除异己。”士彪道:“何不绑了通蛮?通蛮与云龙本就不对,绑了正好!”

通蛮听了,顿时面无血色,尖声道:“士迁大王自愿就死,尔等瞎说些什么!”

士迁将双掌一按,说道:“不必争执了!塔坤本就是老朽所杀,老朽自当偿命。况且此次我等一着不慎,落入云龙掌握,固然是塔坤一意孤行要借荆楚外援,也是老夫见识不明的责任。若要拿别个替罪时,不能服众,老朽心里也是不安。”

士龙又道:“父王原本定下妙计,可由大理解救。是孩儿无能,被云龙擒得,泄露了机关。父王何不绑了孩儿,由孩儿替父王——”

士迁叹了口气,想到自己这长子做事颇少应变之能,如今方当乱世,自己死后交趾士家交到他的手上,只怕未必便能保全。然而此时若非行此险计,众人又岂能脱身,他又岂能向云龙报其杀了次子士虎之仇?

他眼光扫过士彪、士覇,见他们青筋暴露,愤愤不平,念及这两个儿子血气冲动,自己死后士龙恐不能制,难免又要生祸。却忽然看见小儿子士郎立在一旁,面色如常,忽地想到自己这个幼子年纪虽小,却胸有城府,行事颇有乃父之风,若得自己善加调教,日后定能称雄一方。

士迁心念稍动,却忽地惊觉:老夫行此计之前已经想过千遍万遍,决定舍生取义,一来振兴北诏与蛮族,二来杀了云龙报杀子之仇,如何事到临头却又贪恋舐犊之情?四个儿子虽然及不上自己,但也非泛泛庸才,若是天命不绝士家,何必多虑!便点头微笑道:“我意已决,快快动手吧。”

众人却都只呆呆看着士迁,并不说话。良久士龙方才双目含泪,跪下道:“孩儿不孝,请父王宽宥!”说罢士龙深吸一口气,长啸道:“杀人啦!”

士龙话音刚落,早惊动外头把守的荆州侍卫。说话的,缘何先前里边这等大闹,外头的侍卫都不听得?却原来云龙为怕众蛮王与外界交流,给他们独设了一副营帐,远离大军,又在周围划出一片地来,不许外人入内,是以外头侍卫离得远了,不知里面之事。

那日负责看守的武师却是小花荣李元飞,在外听得帐中大喊杀人,登时大惊。为是云龙有令,不得擅自入内,只得一面先团团围住了众蛮王所居营帐,一面飞速报知云龙。

不多时云龙早到,令李元飞领人四面围住营寨,休要懈怠,却与东阿和孟四两个往帐内而去。进到帐内,云龙一眼便见塔坤倒在血泊之中,登时大吃一惊,暗道一声不妙,忙把塔坤身躯翻将过来,却见腹上插着一柄匕首。云龙忙去摸塔坤脉搏时,却尚有一丝游息。

云龙急忙点了塔坤身上穴道止血,奈何创口在小腹要害,血只管流个不住。云龙一面将塔坤稳稳横放了,叫东阿急忙出去寻找金创军医,一面却转过头来,冷冷问道:“怎么回事!”

那九溪大王连忙道:“回元帅,士迁这老匹夫暗设奸计,刺杀了塔坤大大王。我每早已把他拿下了!”云龙听罢,一声冷笑,转过头来,果见通蛮将士迁死死按在地下,身后士家三子都怒目而视,唯有少子士郎面如土灰,似乎是被吓得厉害。

云龙凑到士迁面前,寒声说道:“士迁大王,您叛乱谋逆,可是让我很是为难啊。”

士迁冷然道:“你这奸贼杀害塔坤大王,又想要来陷害老朽。老朽虽然斗不过你这奸贼,却本就没想着再苟且偷生!”士迁说罢,登时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云龙脸上,随即自己昏死过去。

士家四子一齐惊呼,士彪士覇更欲冲上前去,却被士龙含泪拦住。云龙闻到血中隐隐含有甜香,但是事出突然,却也不及细思。眼见士迁晕倒,登时怒道:“这老匹夫想要一死了之,却让我来收这烂摊子,休想!这老匹夫在给三军一个供词之前,休想便死!”

汪三道:“士迁这老匹夫狡猾至极,想要借塔坤之死引发动乱,只怕不肯便招。”

云龙道:“他便算不肯招,那便拿他四个儿子动手。把他四子一个个千刀万剐,我就不信他还不招!”云龙话音一落,便朝着士龙兄弟四人看去。士龙明知他顾及士家在南蛮中的威信,决计不敢下此毒手,但与云龙的目光一对,仍是不由得心中一慌。

却听得士郎惨叫一声,哭道:“我招,我招!别杀我!饶了我,饶了我!”士郎缩在墙角,眼泪鼻涕俱下,显然是害怕至极。众人不由得都暗暗想道:士迁一世英名,不料小儿子这等窝囊。士覇更是怒喝道:“五弟,你成什么样子!”

云龙朝着士郎看了一眼,笑道:“这小娃娃倒是有趣,便让我来——”话音未落,忽觉得头晕目眩,两眼一黑,当即昏死在地。

不提此处云龙昏死,单说那里大都城中,姚子剑半年来日夜修整军马,准备北上追击胡寇,光复辽东。偶与众臣论起,众臣却仍道胡患不可尽除,不如还是与民生息为好。姚子剑不悦道:“昔日大汉兴兵北伐,霍去病勒石燕然在前,窦宪歼灭匈奴王庭在后,何来不可尽除之言!”说罢忿忿而归。

却有那燕京留守右丞相凯鑫令人呈送了一封奏章,说是略评东汉明帝、章帝、和帝三位帝王,希望能得姚子剑御笔删减。姚子剑素来不喜这班老臣,但是素知凯鑫是博学名儒,历史掌故极熟,却也乐得看他有何高见,便拆开读道:

“明帝承世祖光武帝之后,天下凋敝,将相桀骜。乃严内外之别,行严苛之法,上以明天子之威,下以安黎庶之业,乃令百官肃然,天下震服。明帝在位,后妃戚族、阉人宦竖一概莫与朝政。以马援之功、马后之贵,其冤尚不得复,其功亦不得录,以其为后戚族之故也。虽未免矫枉过正之嫌,然天下遂定,较之历朝之二世,可谓唐宗以下第一也。遂至荒野复,人口增,乃谴使节行巡西域,以图武宣之旧业。

然以楚王英兄弟之亲,数谋反而不罪。及英薨,乃大兴刑狱,追捕余党,株连四万余户,天下震动。虽则为汉家孝友之道,亦伤废太子刘强之情,其亲疏之别,却终不为可取也。

明帝崩而章帝继之,遂有西域之反。时天子新丧,百官皆以为西域多事不便,宜弃舍之。章帝性素仁懦,然径发大兵以迎耿恭、班超,遂外震羌胡之意、内抚忠臣之心,震动北境。乃遂设戊己校尉、置西域都护,北击匈奴,西定种羌,以成强汉之名。又除楚王英株连之狱,得全者以万数。章帝继位不过数载,便已恩威数行,足令天下感恩畏威矣。

虽终明章两朝,所用无非云台旧人宗族子弟,然其承新莽余敝,内复民生,外震羌胡,令汉室复兴,功不可不谓伟也。虽所用皆出旧故,然既旧故多有俊杰子弟,又何妨哉!

魏文帝曰明帝察察,章帝长者,故言明帝之威与章帝之德也。然明帝法禁虽严,终其朝以兄事故废太子东海恭王刘强,又以天子礼之,兄友弟恭,较之后世兄弟阋墙者,其胜千百倍矣!魏文帝读之,又岂无有七步之愧乎?章帝虽数宽刑减赋,足称长者,然勒兵北境,复取西域,亦显大汉之威。乃知明帝亦有长者之风,而章帝亦非不能察察也。

又,终明章两朝,行西域、匈奴、鲜卑之兵,无非校尉、太守,未发一将军而北境井然,内无劳役之兴、不失文景之治,而外足震慑诸国、不下武元之功,足为万代之效也。

章帝崩而和帝继之,遂有太后窦氏秉政,乃至窦氏一门俱为显贵。以太后兄窦宪为尊,东汉外戚之贵自此始也。观其前朝阴后、郭后、马后,皆谦退守成,虽帝欲有嘉赏而不敢取,以至有车水马龙之叹,是以东汉之初,三朝后宫井然,未闻有跋扈乱政者也。

窦宪既仗太后之尊,屡犯法禁,又睚眦必报。初,谒者韩纡以事按宪父,及纡死,宪乃斩纡子,竟以其首祭于坟茔,其跋扈如此。

又齐殇王子刘畅因幸太后,宪又使客刺之,归罪于畅弟刚,若非何敞固争,则刚亦蒙冤矣。畅、刚俱王侯也,宪乃非止刺畅,又复归罪于刚。纵吕霍之时,未闻有如此猖狂之举也。

宪因畅事发获罪太后,乃遂代行车骑,北伐匈奴,以赎其罪。虽得遂灭北虏,然天下征伐数烦,其不若明章远矣。

尝见论者曰:窦宪虽有跋扈不法之举,然剿灭北虏,令单于远遁,此不下卫霍之功。老臣以为尽非如是。盖胡之习俗,比中原不同。其不事农业,逐水草而居。抄掠别部以为资,故其本性也,非为可以教化之民。

秦汉年间匈奴独大,乃并各部以犯中原。至章帝时,匈奴数分,乃怀抚南虏、鲜卑,令并力伐其北虏,而汉坐收其成。当是时也,北虏无力南犯,而诸胡得以汉谕并力抄掠北虏,所得颇丰,故感汉德,又见北利,不思南下矣。是以大汉不兴刀兵,而北方无事也。

窦宪既与诸胡共灭北虏,又复立右谷蠡王于除鞬为北单于,乃致北患未尽,而诸胡俱不识汉意,私生疑惧之心。其本意乃立于除鞬以为制衡之策,令南虏不得复大,然南北世仇,今南虏、鲜卑诸胡与汉共灭北虏,汉又复续北虏之国,南虏以下诸胡岂得心安哉?

又,其既立于除鞬,则南北匈奴皆汉之属国,使南虏无由北掠。而抄掠本匈奴习性,既不得北狩,久之必为南患。是以窦宪之策,内则兴大汉之兵,劳民伤财,外则失诸胡同盟之心,又添日后之乱。究其所得,竟为复续北虏之国而已。此是为耗己怒友,以娱仇雠,三岁小儿亦知其愚不可及,又何来“此亦窦宪功也”之说?

永远四年,孝和皇帝令郑众索故事,一夜之间令执金吾尽捕窦宪党羽,迫其自杀。窦宪把持朝政已久,朝中党羽遍布,又执掌军马多年。然《后汉书》中不过四句,而窦宪除矣。和帝之谋,深虑而勃发。其若硬弩也,弯弓蓄力以待时,及其发也则如雷霆之势,宪尚未知觉便已定大事,不使其得暇为乱。老臣读史至此,不由得抚掌而叹和帝之能也。

窦宪既死,于除鞬复叛,与诸胡更相攻伐,而鲜卑得其部十余万以遂强,终为后患。又,南单于安国与左贤王师子不睦,而度辽将军皇甫棱拥护师子,以致安国惊惧转增,遂有大乱。若窦宪未妄兴刀兵,而顺明章之策,则南虏一心北掠,何有此乱乎!此亦窦宪之辜也。

窦宪内则跋扈不法,外乃北患之由,未见其功也,而以冠军侯封之,霍去病九泉之下亦不得瞑目耳!

初,窦太后杀和帝亲母梁氏以自养之,又杀梁氏兄弟,流其宗族以灭迹。及太后崩,和帝知其事情而不加罪,此诚汉家孝友长者之道也。

后班超因年老而离西域,以任尚代之。超谓尚曰:“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今君性严急,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此与生前论相同,而见任尚不以为然,乃心生不祥之感矣。

和帝初立,其政皆出窦氏,多有不当之事。既除窦氏以后,又逢边患数起,和帝虽尽相剿灭,然固仗明章余威,消耗国本,又多仗刀兵少施恩德。羌胡虽败而不见汉威,虽从而未感汉德,以致安帝之时有十五年羌乱,尽弃明章前功。虽此多窦氏之遗毒,未可尽咎和帝,然和帝之朝,终为由盛转衰之始,不当明君之称,权以无功无过论之。”

姚子剑细细品读,甚觉其言有理,然而忽然想道:“凯鑫盛赞明章二帝,却独独说明帝待楚王刘英太过宽纵,似乎隐隐暗指四弟在两番夺权之事。不过他随即又说章帝赦免谋逆同党与明帝手足情深之事,这两件却又是在为朕开脱。以古人喻今事,奖中含讽,警内藏赞,的是名家手段,之前却将他们这班老臣瞧得小了。”

转念又想:“然而此后他又大谈窦宪外戚之事,却是何意?朕的蒋皇后、毛贵妃等人皆有礼守分,其兄弟子侄都无干涉朝政之嫌,岂可与窦宪相比?”沉思了一阵,忽然明白过来,冷笑道:“朕没有外戚当权,那说的自然不是此事。只因朕日间夸奖窦宪剿灭匈奴王庭,这酸儒便以此来讽刺于朕,是想说纵然发兵北伐,那也无济于事,倒反而为祸。他说道和帝不能阻止窦宪北伐,后来却除去了窦宪,这才无功无过,那么朕若是一意北伐,可就是无功有过了。”

姚子剑冷笑了数声,暗道:“这老头儿为了贪图安逸,竟然这样大费周章……不对,他又言兄弟之事,又赞和帝剿除窦宪,那是要叫朕先与皇弟清算,再考虑北胡之乱。当初迁都之时,凯寇门生都留在了燕京,朕若是清算了皇弟,那神都这一班大臣必然都受牵连,到时候朝政岂不尽数落于他们之手?嘿嘿,为了谋权党争,竟然连外族之祸也不顾了!”

想到此处,姚子剑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令人拟定诏令,即刻起兵北伐女真。

不是姚子剑今日在此预备北伐,有道是: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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