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众臣齐上表 凯寇共逼宫
诗云:
玄宗回马杨妃死,
云雨难忘日月新。
终是圣明天子事,
景阳宫井又何人。
这一首诗,单道那昔日唐玄宗年间安禄山、史思明作乱,席卷中原,直逼长安。玄宗皇帝仓皇出奔,却在马嵬坡被众将士所逼,不得不赐死了爱妃杨玉环,成千古遗恨。想那唐明皇昔日开元盛世之时,何等威风气派,只因一时失势,便为人所逼,连爱妃的性命也无从保全。故而古往今来的帝王,无一不将那“权柄”两字牢牢握在手中,只恐被他人得去。
且说当时姚子剑看了凯鑫以东汉明章和三帝讽喻自己不要兴兵北伐的论文,反增了三分恼怒,定下心意。次日升殿上朝,立刻便要发兵辽东,光复被女真所掠夺的土地子民。
朝中那凯鑫奏曰:“启禀陛下。去岁北胡肆虐,围困大都日久。现今虽然仰仗先帝庇佑,陛下神威,得以击退胡兵,然而中原疲敝,只该休养生息,不宜擅动刀兵。”
姚子剑尚未开言,燕京留守左丞相寇磊亦道:“启禀陛下。大都乃是中原北方门户,不可有失。若是擅将兵北伐辽东,大都必然空虚。倘若有些许失疏,则陛下必然腹背受敌,颇为危险。”
燕京留守礼部尚书阮雅文奏曰:“启奏陛下。礼,千金之子不坐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侥幸。陛下不可自处危地。”
燕京留守参知政事邱宇允奏曰:“启禀陛下。中原新遭劫难,不宜用兵。”
燕京留守户部尚书赵雄奏曰:“启禀陛下。大都累遭大战,民力已疲,钱财无多,不宜用兵。”
燕京留守刑部尚书张栻奏曰:“启奏陛下。梁王篡立,楚逆肆虐,如今当以平定逆贼,明正典刑为首务。不可擅自对外用兵,致使大都空虚,逆贼猖狂。”
当时满朝臣子,多是凯寇二老门生,各自而出,奏请姚子剑休要北伐女真。
姚子剑勃然大怒道:“昔日女真入寇,大都兵众将强,不思抵御胡患,反将兵马都退回燕京龟守,叫中原板荡,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骠骑将军以疲兵两千,尚千里奔袭,大破胡兵十数万。龙骧将军、虎威将军、征北将军、镇北将军等等,哪个手上有大都兵马十分之一?还不都慷慨赴难,血战胡虏,护卫我华夏百姓!尔等这些腐儒,自家胆小如鼠,不敢保家卫国,更寻觅出许多理由,要来阻朕重整河山,着实可恶!传令三军齐备,五日之后,辰时犒军,未时出兵北上!”
当时朝堂之上,众臣听了,都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凯鑫当先而出,跪倒叩首曰:“老臣年事已高,不堪重任,惹动天子龙怒。请辞官还乡,安度晚年。”
寇磊亦叩首道:“老臣年岁日长,颠倒黑白,有愧此位。请陛下赐老臣还乡。”当时朝堂之上,登时跪倒了一片大臣,都要辞官还乡。
姚子剑眼见此时分明是那致元二年迁都之议时的景象,不由得勃然怒道:“尔等尚当朕会如前岁一般么!朕自神都之战以来,出生入死,大小百馀战,杀得血流成河,岂会受尔等威胁!凡事可一不可二,尔等既然都要辞官,那么很好啊,朕便成全你们!诏自凯鑫寇磊以下,以抗诏犯上,畏敌避职之罪,悉免燕京留守朝廷五品以上官员。还乡之奏不准,一律从军戴罪立功!”
燕京留守户部侍郎王绵阳奏道:“启禀陛下。凯寇二老年岁已高,身体虚弱,只怕难以从军。”
燕京留守吏部侍郎周必大奏曰:“禀陛下。燕京众臣多为文官,不习军事,从军无益。”
当时姚子剑冷冷一笑道:“不习军事?孔老夫子说的君子六艺之中,岂没有射御么!尔等众臣妄称君子,难道连行兵打仗都不会么!孔夫子年七十尚能开弓射箭,凯寇二老又有何不可?尔等休要再言,朕意已决!明日出军,不得有误!”
姚子剑说罢,转身拂袖而去,众臣跪在阶下,各自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姚子剑退回宫中,薛鹰却上前参见。姚子剑自还都以来,为是禁军远在山西,却令原突厥骑左镇军使薛鹰以随从禁军及逆鳞骑为骨干,组建羽林卫,护卫皇城,由薛鹰暂代统率。
当时薛鹰奏道:“自从陛下前岁迁都神都以来,大都城中,多是凯寇二老旧党。如今陛下一封诏令,几乎罢免了所有管事官员。大都城内,只怕都要瘫痪。”
姚子剑笑道:“古语有云,不破不立。罢免了这些旧党又如何?免了尚书侍郎,就提拔员外郎上来。免了将军,便提拔都尉上来。朕倒不信,这国家离了这般腐儒,便得崩溃了!”当下薛鹰亦不敢再说,只唯唯告退,审阅皇城防务去了。
姚子剑回到宫中,看那里冷冷清清,比昔日登基之时大不相同,悲从中来,叹了口气,却自去安寝。是夜姚子剑忧心国家大事,前半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直到更鼓打过了子时,方才沉沉睡去。也是上天注定姚子剑当有此一劫,教他半夜未眠劳累,是以后半夜睡的着实沉重,叫唤不醒。
次日天明姚子剑醒来之时,却见十数个小黄门都跪在身旁。姚子剑一惊道:“尔等都聚集在此何事?”众小黄门面面相觑,没一个敢说话的。姚子剑焦躁起来,又问道:“究竟何事?”众黄门无人应答,只是把头磕得更低了。姚子剑勃然怒道:“怎么回事!朕问你们话,你们都聋了么!”
姚子剑恰在发恼,却有一个内侍亲信的小黄门,唤作李飞的道:“陛下切莫动怒,且先待小的们服侍陛下更衣。”姚子剑勃然大怒道:“朕问尔等什么事,却来更甚么衣!你道朕是好戏耍的么!”
李飞连忙磕头如捣蒜道:“陛下且息雷霆之怒,小的只是想,诸位大人们已然在宫门外等候了多时,陛下该当整装相见才是。”姚子剑大惊失色道:“尔说什么!谁在宫门外?来人!”李飞叩首道:“启禀陛下,这宫中,并不会有人来的了。”
姚子剑急忙问道:“这究竟是怎生回事?”姚子剑也不等李飞回答,自取了湛卢剑在手,拔步向外走去。不料方出寝宫,便有一队卫士将他拦下,姚子剑看他每服色时,都并非是羽林卫,而是寻常大都驻军。
姚子剑大怒道:“朕要出宫,尔等胆敢阻拦么!”为头的一个军士道:“启禀陛下,文武百官都已在宫门等候多时,为了陛下龙体着想,还是莫要随意出宫走动,先宣诸位大人入内为妙。”
姚子剑强压怒火,问道:“诸位大人在外何事?”那领头的侍卫道:“诸位大人的奏章,早已送来了。为是害怕惊扰陛下休息,先前未敢通知陛下。如今想来当在陛下寝宫之内。”姚子剑听罢,转身拂袖而去,回入寝宫,问道:“奏折呢?”
李飞听了,慌忙取出一卷案牍,呈给姚子剑,口中说道:“小的方才便要献上,只是陛下走的急——”姚子剑一挥手令李飞退下,却来看这卷奏折,略云:
“臣燕京留守右丞相凯鑫、燕京留守左丞相寇磊冒死敢奏陛下:
国朝自太祖奉天立国以来,代出明君。仰天庇佑,得享国祚。外则开疆拓土,内则休息民生,是以家国日强,傲视海内。四海称臣,万国来朝。此非仅太祖神灵佑护,亦是上下齐心,民心所附之故也。
先帝之时,不幸为奸佞小人蒙蔽圣聪,以致四方动乱,妖孽满朝。先帝虽然神武,然一时为奸臣欺瞒,终有四凶之乱。幸得陛下继位,文韬武略,卓然于先帝诸子之间。平四凶,克建业,荡平诸贼,拨乱反正。天下有此明君,是家国之幸,社稷之幸,亦是我等老臣之幸也。
然陛下春秋富,虽则天生聪颖,毕竟年岁尚轻。陛下怀仁德之心,却不知人心险恶。傅程鹏者,江陵一书生尔,不知治国之策,而专务奸诈巧事,特事口舌之利,借以蒙蔽陛下。为一己私利,以诈智使陛下坏祖制,分封众臣,割裂天朝疆域。荤顿者,四凶之乱极恶也,而傅程鹏使陛下恕之,又更令其统御北境,以成胡患。褚天剑者,犯上谋逆之贼也,而陛下用为将军,裂土封侯。此三者,陛下之所信焉,而如今何在也?同随梁王逆也。
傅程鹏所言下元狮王庄之事,迁都洛阳之事,分封众臣之事。此三者,俱为祸乱国家之方也。其不思为国分忧,反为此奸巧之事,徒为博宠耳。臣等为直谏此诸事不妥,竟致惹动龙怒,遭弃大都。臣等不能劝谏陛下,便只得全心治理大都,望不负先帝之殊遇恩宠,愿报之于陛下也。
陛下用傅程鹏之计,遂有楚逆之乱,北胡之乱,南蛮之乱,梁王之乱也。方今天下,众逆猖獗,蛮族四顾,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臣等奉诏坐镇大都,不敢有失,以疲老之身,奋身于士卒之间,力挫胡虏,护卫大都。虽不敢言功,亦愿以此无用之躯报于陛下也。大都将士亦已奋战一载,疲惫已极。幸陛下为天恩眷顾,扫荡众贼,得以平安还都。胡虏闻陛下之神明,俱丧胆北奔,仓皇逃窜。是可见陛下果为天之子也。
然臣等以为,北胡虽退,楚逆未平,为南方之祸。梁王篡立,亦与傅程鹏等把持洛阳,伪诏天下。此两者,心腹之患也,不可不除。欲除此患,必休养生息,爱护民力,再携天威一鼓而平。而北胡者,虽则盘踞辽东漠北,自有骠骑将军御之,不过藓疥之疾也。陛下若兴兵北伐,则北方民生未复,反更加兵役劳苦,十户破家者九。
若如是,败且不论,纵陛下携天威大破北胡,光复辽东,亦必然使北方士卒离心,民生凋敝。当是之时,倘梁王楚逆兵犯大都,则百姓黎民岌岌可危,天朝社稷岌岌可危,陛下亦岌岌可危矣。陛下为搔藓疥之疾,而剧心腹之患,臣等俱为忧之。然臣等奏于陛下,陛下反以臣等为胆小之辈,免官而编于行伍之间。臣等虽不惜以此残破之躯报与陛下,却不愿见陛下执迷而自取其祸也。
臣等以为,天下所以有此明君而仍乱者,非但为傅程鹏等妖人扰乱圣听,亦是吾等贪生怕死,不敢力谏之罪也。臣等颇悔之。未免陛下重蹈前代覆辙,臣等与诸臣彻夜商议,奏为此表。请陛下居于宫中,由臣等效周召之事,行共和之政。”
姚子剑读到此处,勃然大怒道:“甚么周召共和,分明便是要软禁朕!岂有此理,这两个老贼竟然胆敢谋逆么!”姚子剑再向下看时,却见落款之处,分明写着:
“臣等万死,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实为陛下及家国社稷也。陛下或龙怒未歇,然千秋百世之后,自有史官议之!
罪臣燕京留守右丞相凯鑫、燕京留守左丞相寇磊首议。
罪臣燕京留守参知政事邱宇允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吏部尚书刘焞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兵部尚书梅怡庆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户部尚书赵雄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刑部尚书张栻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礼部尚书阮雅文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工部尚书史浩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吏部侍郎周必大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户部侍郎王绵阳附议。
罪臣燕京留守兵部侍郎陈研坤附议。
罪臣燕京府尹王蒙以下大小官员一百三十六人附议。”
姚子剑看罢,倒吸一口凉气道:“朕先前为迁都神都,将这等老臣旧党都留在大都,以致大都为其党羽所制,不料今日自取其祸也!”当下姚子剑情知凯寇二老势众,斗争无益,只得令李飞等小黄门服侍自家更衣,却宣凯寇二老以下众臣入宫觐见。
不多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无数官员随着凯寇二老都到姚子剑寝宫之前。凯寇二老霍地跪下,登时身后跪倒了一片大臣,一眼望去俱是各色官服。姚子剑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爆声喝道:“凯鑫寇磊,尔等可知罪么!”
凯鑫寇磊二人与身后百官当时齐声道:“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知罪。臣等罪在未能及早识破奸佞贼臣,以死直谏。以致贼臣蒙蔽陛下圣听,而有天下动乱也!”
姚子剑听了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凯鑫、寇磊,你二人是执意要谋逆了?”
凯寇二老说道:“臣等之忠心,天日可鉴。臣等不过是为陛下社稷着想,才不得已效周召二先贤行此共和之政。若日后陛下圣心安定,亲贤远佞,则臣等请立死于阶下,还政于陛下!”
姚子剑见二老准备周全,早已控制了皇宫内外,朝廷上下。更且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他也无可奈何,只得气愤愤令众人去了,却自坐在寝宫之内懊恼。姚子剑却唤李飞到身前问道:“朕问你,你且实说,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飞磕头道:“陛下,不是小的不说,实是小的不敢说啊。这要是被外头那些大人们听得了,小的性命不保啊。”
姚子剑拔出了湛卢剑怒道:“那些大人们杀得你,朕偏偏杀不得你么!”
李飞只管磕头如捣蒜道:“望陛下看在小的昔日服侍之功上,千万放过小的。”
姚子剑铮的一声将长剑收回剑鞘之内,叹道:“罢了,不用你说,朕也知道个大概了。也不需你说什么,只需告诉朕,朕的猜想对不对便可。昨夜大都军马哗变,来打皇宫,是也不是?”
李飞叩首道:“陛下明鉴。”
姚子剑又道:“薛鹰领着的羽林军不是对手,稍战即溃,是也不是?”
李飞道:“陛下明鉴。”
姚子剑再道:“随即众臣前来,安抚了军队,让他每把守住了皇宫,是也不是?”
李飞道:“陛下明鉴。”
姚子剑道:“尔等宫中之人为了避难,都躲到朕的寝宫之中。随后众臣上表,是也不是?”
李飞道:“陛下明鉴。”
姚子剑道:“乱党擒获了薛鹰,薛鹰随即被杀了,是也不是!”
李飞道:“陛下明鉴。薛大人本与众老臣本是一党的。”
李飞话音刚落,姚子剑便霍地拍案而起,怒道:“你说什么!薛鹰是骠骑将军的人,怎么可能!”李飞怔了一下,惨然道:“是小人多嘴了。望陛下看在小人服侍陛下的份上,不要告诉诸位大人,放过我一家老小!”说罢一口咬破了舌尖,口喷鲜血,昏死过去。
姚子剑见了,惨然笑道:“罢罢罢!原来凯寇二老这等厉害,只一句话便可将人逼死自杀。朕在太原城下大小百馀战,未尝一败,不料今日居然在国都受困于宵小之手!”
姚子剑想到此处,急怒攻心,旧伤复发,也是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下。一众小黄门见了,乱作一团。正是: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