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傅程鹏神都复出 肖阳越大都得书
诗云:
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飞。
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
昼日处大朝,日暮薄言归。
外参时明政,内不废家私。
禽兽惮为牺,良苗实已挥。
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
不能效沮溺,相随把锄犂。
孰览夫子诗,信知所言非。
这一首诗,写的是那昔日魏武帝曹操得胜班师之景。这世间忠奸难辨,人心难测,有许多的能臣武将无奈之下,便只得归隐山林,远离是非之地。然而却另有一等忠诚志士,明知事不可为,而偏要为之,刻苦勉力,上报国,下安家,才不负了一身所学。
且说翌日早朝过后,傅程鹏却又求见姚子萌,称有妙策献上。姚子萌早闻傅程鹏多智,只是奈何他一直托病不出,不为己用。此时见傅程鹏主动求见,只道他回心转意,大喜过望,急忙宣见。
却见傅程鹏先对着姚子萌跪下,三拜九叩行了大礼,朗声道:“微臣傅程鹏,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姚子萌大喜,亲下龙椅,扶起了傅程鹏道:“相国身体劳顿,已然两载未朝,今日朕听相国声如洪钟,必然早已康复。相国这个智囊复出,真是天佑我天朝啊!”
傅程鹏慌忙拜倒,扣头道:“臣有欺君之罪,罪该万死!”
姚子萌道:“相国如何欺朕?”
傅程鹏俯首道:“臣先前告病,其实是假。只是为了先帝下落不明,臣以相国之身,不愿归附陛下。是以方才告病不出,以明微臣之乃帝相而非王相也。如今凯寇等老臣勾结胡虏谋逆先帝,致使我天朝疆域割裂。臣以此为己咎,日夜难寐,故今日来此自明与陛下,请陛下降罪!”
姚子萌哈哈笑道:“相国忠于先帝,何罪之有?今日朕得相国,如鱼得水。朕不罪相国,相国有何妙策,便请直言!”
傅程鹏慌忙道:“陛下宽宏大量,罪臣铭记在心!微臣计议,若依昨日方冷先生之计,南面大患的确可除。不过大都、大将军、骠骑将军三处军马仍旧难退。臣有一计,可使褚天剑为陛下驱使,对抗大都。”
姚子萌大喜道:“是何计策?”
傅程鹏道:“臣昨日与方冷先生计议,便请方冷先生再行北上,往大都处说服那干老臣发兵兖州之地。如是,则越国必为可用。”
姚子萌惊道:“兖州乃朕势力所在,岂有反而请人攻打的道理?”
傅程鹏便将张永馨的计划说了,道:“如此一来陛下只需早早将百姓撤走,便可坐山观虎斗。不费一兵一卒,任由燕越交战,岂不妙哉?此战燕京仓促而来,而越军屯兵已久,胜负可知。燕军既然被褚天剑杀败,那么自此以后,越王非归顺陛下不可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人声嘈杂,那泰富慌慌张张从外奔入,奏道:“启禀陛下,探子来报,昨日那方冷进入相府之中,数个时辰方出,不知在策划些什么——”
泰富抬头之间,忽然一眼看到傅程鹏,登时大惊失色,立时住口。姚子萌见了,哈哈大笑道:“爱卿不必多疑。傅爱卿是在与方冷先生计划一条妙计。”
泰富一愣,却听傅程鹏道:“微臣先前果然有瞒陛下,不过如今却是死心塌地,效忠陛下了。”
姚子萌也笑道:“大都的伪诏一出,分明将傅相国冤枉了抄家灭族之罪。当此之时,我二人只该同舟共济,傅相国岂会不为寡人尽力?”
傅程鹏慌忙道:“微臣惶恐。”
当下姚子萌便起诏书,令张永馨往褚天剑军中赐沈米凡为妻,皓封五品夫人。就以褚天剑兼管徐州,自刺史以下大小官员尽自行版授任命,无需上奏朝廷。并令其进军兖州,约定在平复青、兖二州后便即赐还沈米凡。张永馨新得荣官,持诏径往城父而去,宣读了姚子萌的旨意。
褚天剑闻之愀然不乐,说道:“本将军之所以愿臣服神都,无非三者:其一,新得徐州,境内未稳,尚未能大动刀兵。其二,致元皇帝生死不知,故而梁王居神都为天朝正统。其三,亦是我一点私心,欲得沈米凡耳。如今大都那里致元皇帝究竟如何还未得知,沈米凡亦不能得,而我辄兴大兵助梁攻燕,恐非良策。”
张永馨笑道:“这有何难?请将军屯军徐州之北,将洪印首级赐给下官,作表称其谋反,故而斩杀以献朝廷。眼下新春佳节将至,便由下官以朝贡新春为名,持表往大都一行,探其虚实。若是致元天子健在,便可因此表以显将军并非谋反,便与大都一同进军兖州,除去梁王僭逆。若是天子有所万一,则将军可奉梁王之诏进军青州,讨伐弑君奸相。此两可万全之策也。”
褚天剑闻言大喜,当即便令阮腾再起一表,备言与洪印约会起兵,而洪印密谋暗杀,反情已露。故而不得已诛杀洪印,暂领徐州,特将洪印首级承送,并请大都旨意。又表奏方冷为伏波将军,请大都发兵共取兖州,讨伐梁逆。
张永馨持表往北便去,不则一日新春已过,总算来到大都,奉上褚天剑之表。待要朝见姚子剑时,却听闻有司说姚子剑病重,难以理事,一切事宜都由凯寇二老负责。张永馨令有司通报了相府,趁着等待之际,却去大都城中打听了那刑部员外郎的住处,登门拜访。
原来这人姓肖名逸,表字阳越,世代在京城之中为官。乃是上界天牢星降世,自幼聪明智慧,精熟典籍,最喜韩申法家刑名之学,常将张汤自比。然而其父大怒,责之:“张汤乃酷吏也,效之何为?”便令其转攻礼记。
后来肖阳越学成拜在国老凯鑫门下,出为成皋令。成皋民风彪悍,其地多有山贼大盗,而朝廷不能禁止。于是本地百姓多结堡自守,不奉朝廷教令。肖阳越到任,却用汉时虞诩的旧法,暗中以重金招募会纺织之人,谴他们假意投效盗贼,偷偷以赤线缝在盗贼衣服大襟之上,以为标记。肖阳越派遣衙役守候于集市之中,但凡见到衣襟有赤线者,便即立刻逮捕审问,无不立验。盗贼不知肖阳越用的什么法子,都认为他乃是有所神助,于是纷纷远避,不敢入县。
然而肖阳越也知道贼众势大,一时间难以尽除,便张榜号令,但凡擒杀一个贼人,便悬赏五金。百姓都不相信有如此重赏,肖阳越却密令随从献上一个贼人,便从府库中交付给他五金以立信。
却有人谏道:“士卒贪图赏金,却畏惧盗贼,恐怕会私杀良民以冒功。”肖阳越便秘密取来死囚二人,将其一先行斩首,却厚赐另一人的家属,令那人当堂献前者首级。肖阳越取过那头,假意仔细观看,忽然大喝道:“此非贼首!”于是令左右拷打其实情。
那死囚尚未回答,肖阳越的从属便假扮村夫来讼,说道那死囚夜入其家,杀害其弟以冒功。肖阳越假装大怒,令左右立斩那个死囚,转而将五金赐给死者之兄。县中人听闻此事,更以为肖阳越乃是神人,不可欺瞒。
肖阳越见时机成熟,便张榜以百金悬赏贼首张立。那伙盗贼本就畏肖阳越神助,又贪重赏,于是争相内斗,死者十之六七。剩下之人共取张立首级,来到县衙当堂献之。肖阳越乃令左右尽取府库百金分给这伙盗贼,其尽数大喜。
那伙盗贼得了赏金,正欲离去,肖阳越却道:“本官以百金悬赏张立,如今将百金分给尔等,是赏之信也。汝等为贼,依律当斩,今斩汝等,是罚之信也。”遂令甲士尽杀贼众,枭其首级与百金共置于县门十日,而后又将首级与百金取下,令人带着巡行县中富户、邬堡。一县之人尽皆震恐,莫不拜伏,成皋遂治。
后来肖阳越累迁至刑部员外郎,当时四凶之一的中常侍陶吴兄长陶亭犯法,肖阳越便令人将其收押。陶吴令门客取来千金贿赂肖阳越,想赎回陶亭。不料肖阳越反倒以贿赂之名逮捕了陶吴门客,将千金没收入官库。陶吴因此衔恨,进献谗言诬陷肖阳越从前的违法之举,交由廷尉审判。肖阳越虽未因此得罪,却也不敢再在朝中,于是辞官隐居乡里。
当时凯鑫、寇磊之门徒阮雅文、王绵阳、梅怡庆、邱宇允、陈研坤五人皆为四凶奸臣陷害罢辍,并称京左五贤。肖阳越辞官以后,便与五贤为友。五贤皆仁厚君子,甚是瞧不起肖阳越之“诡道”,尝私谓曰:“肖阳越重刑名而轻礼乐,精左道而废大义,务以重罪刑法为乐,不思教化民众。此酷吏之所为,难称名士。”是以颇为轻视之。
肖阳越闻知,不怒反大笑道:“乱世礼崩乐坏,国家危亡。必用重典以肃天下,然后可以言教化。腐儒不堪与论大事!”遂与五贤绝交,而傅程鹏遍访名士,却颇奇其才,二人遂为密友。此后肖阳越因是凯寇门生,也留在了大都,仍为刑部员外郎之职。
当时张永馨前去拜访,递上了姓名刺帖,肖阳越听闻是越王使者,却奇怪道:“褚天剑的使者,找我这刑部京官作甚?好生奇怪。”却出于礼貌,只得请他入内。张永馨见了肖阳越,略作寒暄,却把那傅程鹏的书信摸出,呈给了肖阳越。
肖阳越看了这封书信,脸色一变,将张永馨带到内室之中,喝退了众仆,看了四下无人,才对张永馨道:“是傅相国让你来的?”
张永馨道:“正是。”
肖阳越把那封信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道:“方先生,此事,恕我力所不及。”
张永馨笑道:“然而员外郎却也不会出卖学生,是也不是?”
肖阳越颔首道:“此事于法度不和,虽然程鹏兄与我相善,然而下官是刑部官员,不能知法犯法,请恕下官不能为之。然而先生传书,却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了不许。当此两可之间,下官不会走露风声。”
张永馨起身笑道:“此事本就是一念之间而已,无谓强求。先生既然遵循法度,那便罢了。不过羽林卫薛鹰大人那里,可否请大人引见。”
肖阳越道:“这个自然。薛大人自从陛下龙体有恙以后,一直赋闲在家,近来才去出任南营都尉之职。方先生既然想见,下官却也与他相善,便令府中仆役领先生去便是了。”
张永馨问起姚子剑为何不能理事,肖阳越却只是说在山西受了伤,龙体抱恙,再问细节时,却又支吾不答,张永馨心中便有数了。当时谢过了肖阳越,起身而去,临行却道:“肖大人,某有一言相赠。”
肖阳越忙道:“先生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张永馨笑道:“功能人苟得专杀,法律底须存八议。万一有失忠义心,宵旰深忧岂微细。律法虽重,不过忠义人情!”张永馨说罢,长笑而去,傲然出府。
他出了肖阳越宅邸,心中暗道:“傅程鹏说此人极重律法,非法莫为,不过内心刚毅忠志。但愿没错。”张永馨正待去寻薛鹰,却见已有人在下处等候,却原来是凯鑫听闻会稽郡侯使者到来,谴人宣见。
张永馨不敢拖延,当即随那人往相府而去。到了相府上,自有下人迎接,请他到堂上相见。张永馨偷眼看时,只见那堂中端坐着一人,须发皆白,年纪五旬上下,一张银盆大脸,颏下五绺花白长髯。腰悬龙曲玲珑玉带,脚踹粉底紫金皂靴。官至留守宰相,手掌生死之权,统属文武,镇守东北燕云地方,十分严整。正襟危坐,自有一股威严气象。张永馨情知是凯鑫无疑了,连忙叩见了凯鑫,先说了褚天剑效忠朝廷之意,奉上奏表。
那里凯鑫却早已经听陈研坤谴使回报了盱眙盟会之事,说道:“洪印忠心耿耿,却被褚天剑擅自杀害,如今又假意上表,污蔑忠良,是何用意?”
张永馨道:“回相爷,洪印狡诈,于盱眙之会时设下奸谋,意图谋害褚车骑,吞并吴越造反,此事已明,那徐州上下文武与会的皆是见证。”
凯鑫大怒,说道:“刺杀褚天剑之事,本是你与庸良首谋,拉了洪印下水。如今怎敢巧言狡辩,欲待骗谁?”
张永馨不知昆烟尘便是凯寇二老的门生陈研坤,哪料得到此间隐事竟已被凯鑫得知,不由得登时一惊。他本待狡辩,却不知凯鑫更知道多少内情,诚恐反坏大事,当时急中生智,竟行险招,朗声道:“不错,此事本是我等计谋。然而先前褚车骑神都救驾之时,洪印便不肯发兵相从,反意早露。我等略加试探,他果欲杀害朝廷大将镇侯,岂可谓忠心耿耿?盱眙之事,乃洪印自取其死,何必多言?如今褚车骑已然并吞徐州,兵临兖、青,而奉表修使,请问大都旨意,其忠心难道不如洪印?相爷若要杀我为洪印报仇,那是易如反掌。然而因一人而失徐、扬两州,转兖州之祸为青州之难,不知也可称良策否?”
凯鑫闻言,一时未语,张永馨却又道:“褚车骑以为,当今天下两逆,楚逆尚可,不过地方作乱罢了。唯有梁王窃据神都中枢,僭越称帝,蛊惑人心,正所谓祸起于萧墙之内,不可不除。侯爷请缨带兵征伐兖州之地,万望大都亦发兵支援,南北夹攻,可除梁王东翼。”
凯鑫听了,缓缓颔首道:“车骑将军忠心,本相知道了。此议丝毫不错,老夫明日便发下兵部复议。你回去对车骑将军说,那叛逆伪封他为越王,自然不作数。便是老夫,那梁逆也假模假样地封为国公,不过是一些笼络人心的奸计罢了。不是不让褚车骑做越王,只是功勋未到,不合礼制。日后若是更立功劳,待天下太平之日从头计议,未必便无王公之分也。此言请务必转述会稽侯。”
张永馨忙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侯爷心中清楚。相爷一片忠心,匡扶礼制,连自己的国公爷都不做。这份心意,侯爷自然明白。”张永馨肚中却自暗笑道:“褚天剑那厮要做越王,便已然做了。以他实力,要做江南土皇帝都可以,还用得着你封?天下太平之日,正不知在何年何月哩!况且你这老匹夫如今过得如同皇帝一般,自然是不愿做国公了。”
凯鑫又与张永馨谈了一阵,略问了些南方的军情。张永馨待要告辞,凯鑫却忽然道:“方先生已然见过刑部员外郎了?”
张永馨一惊,暗暗道:“这老儿消息好生灵通。”却回过身来笑道:“正是。”
凯鑫听罢,便不言语。张永馨却也不敢说话,侍立在旁,只怕被瞧出了破绽。良久凯鑫方道:“会稽侯令你来寻阳越的?”
张永馨忙道:“非也。是小生听闻肖员外郎乃是丞相门生中小一辈的后起之秀。执掌法度,好生严谨。在下佩服不已,是以特地登门拜访。”
凯鑫颔首道:“阳越执法果然严谨。不过他所走的路子,颇有些商君法家的意思。虽说法家也是脱胎于我儒门之中的礼制,却不免偏激了些。不过乱世用重典,阳越将来或能匡扶礼制也未可知。”
张永馨忙道:“礼法之间,当有分寸。相爷的教诲,小生记得了。”
凯鑫喜道:“嗯,正是如此。阳越能与你这等聪慧之人相交,也是他的缘分。”
张永馨想到凯鑫耳目如此灵通,终究瞒他不过,便道:“相爷谬赞。小生告退以后,却还要再寻一人,不知相爷可知他在何处?”
凯鑫道:“什么人?”
张永馨道:“南营薛鹰将军。”
凯鑫听了,微微蹙眉道:“你寻他作甚?”
张永馨道:“会稽侯意思,由他与大都发兵山东,剪除叛逆东翼。再联络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一同发兵西北,剪除西翼。四路齐进,使他首尾不能相顾,如此一来,不需一年半载,可除叛逆。为是薛鹰将军出身影麟精骑兵,想着若能由他与小生一同去说服骠骑将军,当更容易。”
凯鑫听了道:“大胆!会稽郡侯不过是一个外臣,这等擅自调动天下各路兵马,成何体统!不过此计却也不差,仍由你去办也好。只是不可再用会稽侯使者身份,只是做大都的钦差过去宣令则可。”当即便令人拟定文书,封张永馨为礼部主客司主事,再去寻薛鹰,叫他写成书信劝说许晨奇,约会起兵共讨洛阳。
张永馨连忙谢过了凯鑫,凯鑫却自令人带张永馨往南营去寻都尉薛鹰。张永馨走在路上,肚中暗暗道:“好险,这老儿消息这等灵通。我之后若是私自去找薛鹰,如何瞒得过他的眼睛,必然起疑,却不暴露了身份?这等一番忽悠,倒反而骗过了这个老儿。只是为了递这一封信,却要往山西那里再跑一趟,好生麻烦。”
不是张永馨今日去寻薛鹰,正是:两面三刀真小人,祸从口出生无门。毕竟他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