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回 邱宇允止刑被伤 肖阳越执法入狱
诗云:
我本将心向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
落花有意随流水,
流水无心恋落花。
这一首诗,本说的是男女间一片痴情错付。然而世间人庸庸碌碌,这误会之事,又岂仅在男女之间?正不知世间多少人的一片好心,却被视作歹意!
且说那肖阳越本知张三并非温香馆惨案正犯,此时见了民众暴乱,更是有气,喝道:“放肆!尔等目中还有王法么!左右侍卫,给本官驱逐了这班乱民开道!”
然而那无数百姓群情汹涌,区区一些卫士济得甚事,正是越管越乱。肖阳越大怒道:“这班乱民若不吃些苦头,如何肯退?左右休要手软,乱棍打去,先捉他十几个为首的乱民,杀鸡儆猴!”左右正要上前,却被邱宇允拦住道:“百姓愤怒亦是人之常情,岂可动用刑法?”肖阳越道:“好好让开便是百姓,不然便是乱民。这等乱民,便是杀了又有何妨!”
两人正在争执,那里寇磊却在监斩台上看得分明,生怕有乱,却调了一队城防官兵,大刀长矛来将开路。那些百姓见了明晃晃的刀枪,却也都怕,只得散开,却才将那张三押到路口正中。
当时才刚刚是巳时,尚有两刻钟时间方才用刑,那无数百姓早已经如同蚂蚁一般塞住了周围街巷,水泄不通,都只待看斩张三。肖阳越却又与邱宇允两人到那监斩台上,问寇磊道:“当真便这样斩了张三么?”寇磊微微颔首道:“不斩张三,你待斩谁?”肖阳越道:“昔日按照恩师所说,擒杀这张三乃是为了平息陛下龙怒。眼下陛下已然被人掠去,何不替这张三平反?”
寇磊笑道:“原先是为了平息陛下龙怒,眼下却是为了平息民怨。原本此案虽然震动朝野,然而对于多数百姓而言,却不过是烧了一座青楼,毫不相干。然而先前秦埙借着此案将无数百姓在新春佳节之际投入大牢,使得民怨沸腾。我等若不斩了张三,了解此案,只怕难以给百姓一个交代。说到底,张三也好,李四也罢,不论究竟是谁,我等今日必要斩这一人,才好熄了百姓心头怒火。”
肖阳越看着下头喧嚷的百姓,却忽而冷笑道:“原来如此。说起来为了这温香馆一案,这些百姓是被冤枉的,这张三也是被冤枉的。然而如今那许许多多的百姓却都只要看这张三去死,着实可笑。”
寇磊缓缓道:“黔首布衣,本就是这等愚顽之辈。圣人云民心似水,江河本就汹涌无比,然而我等便是要画下沟渠,让他流往何处,他便得流往何处。我知阳越你素来崇尚律法,然而今日你却也该知道,有时弯曲法律,正是为了更好执法。法,宁枉而不可纵。”肖阳越喃喃道:“宁枉,而不可纵么?”
不久早到午时,寇磊念了犯由牌,那一众刽子手都一齐叫起恶杀来。却忽然听得一人高声喝道:“住手!此人根本不是温香馆的凶手!”众人侧头看去,却是邱宇允立在那里,挺身而出道:“这错了!不该如此!”寇磊惊道:“邱宇允!你可知道在做什么麽!”
邱宇允回首看着寇磊道:“国老说的,下官心里都有数了,只是下官愚钝,实在思量不透。眼下这一刀砍下去,便铸成大错,下官却等不得了!”当时邱宇允在那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那刑场中,朗声说道:“此案蹊跷,应当再细加审问,不可如此草草结案!”众人变生肘腋,一时都惊了,虽有近千人在那里,却是鸦雀无声。
忽然那张三怒喝道:“狗官!你休想断老子财路!这火就是老子放的!你们能把老子怎地!”邱宇允不料张三竟说出这等话来,一时却呆了。那百姓听见张三如此猖狂,又一齐鼓噪起来。寇磊当机立断,令刽子手速速斩了张三。当时那刽子手手起刀落,早把张三人头砍在一旁。百姓见斩了张三,齐声称快,却一齐涌入这街市来,官兵阻拦不住。
便见那百姓一拥而上,对着那张三的尸首拳打脚踢。到后面更有两条大汉上前,将他尸体扯作两段,内脏流了一地。然而那百姓便如同饿狼见血一般,丝毫不肯住手,不多时竟把这张三化作一团肉泥。邱宇允是个自小便读圣贤书的书生,哪见过这等景象,在旁见了只唬的魂不附体,却思量着要走。不料此时那伙乱民在那里挤挤挨挨,哪里出的去。却不知谁指着邱宇允喊道:“这狗官包庇恶贼,定是收受了贿赂,一齐打死!”
那一片百姓呐喊一声,都朝着邱宇允冲来,不由分说,按在地下便是一顿拳打脚踢。肖阳越在监斩台上看得大怒道:“反了这班刁民,竟敢殴打朝廷命官!”当时也不及禀告寇磊,便令监斩的官兵一齐大刀长矛上前,连杀数人。其余百姓见了,乱作一团,却都不敢上前,缓缓退了。肖阳越急忙过去看时,却见邱宇允已是被打的浑身是血,出的气多,入的气少。
肖阳越急忙令人将邱宇允抬去医治,却恨恨道:“刁民之怒,岂敢抗法!”却过去寻见了寇磊,请他派人将为首的乱民拿下问罪。
寇磊缓缓摇首,叹道:“岂可如此。”
肖阳越大惊,说道:“国老方才不是说宁枉勿纵么?这些刁民当众殴打朝廷命官,岂能让他逍遥法外!请即刻谴人将其拿下正法!”
寇磊银须微颤,却道:“是要拿下,只不过不是拿下刁民,却是要拿下你啊!”肖阳越正待分说,却听寇磊道:“阳越,你令属下当街屠戮百姓,我等若不将你拿下,民怨岂可平!”说罢令左右上前,竟将肖阳越押去刑部大牢。
肖阳越当时虽被关入大牢,却毕竟是那刑部员外郎,平时又会做人,那里众牢头却都与他处的好,没人来为难他。过不多时,却听闻凯鑫寇磊二老都来。肖阳越一见寇磊,却道:“寇国老,肖某若是不赶跑这班乱民,岂不白白送了邱宇允性命!下官何罪,以至被投入大牢?难道下官从乱民手下救出同袍错了么?”
凯鑫缓缓道:“不错,阳越你做的并没有错,甚至老夫还颇为钦佩你当机立断。只是老夫还是非得将你治罪不可。”
肖阳越惊道:“这是为何?”凯鑫道:“当时必须一人当机立断,震慑暴民。然而此时民怨沸腾,却又必须一人来承担此罪。阳越,此人非你不可啊!”
肖阳越道:“承担此罪?我何罪之有?天朝哪本律法上有下官之罪?”
凯鑫缓缓摇首道:“阳越,并非只有律法上写的,才是罪。民怨所到,即是重罪。张三为此而死,阳越,你也为此获罪啊!”
肖阳越道:“若是遵行律法,行事无错也可获罪,那要律法何用?”
凯鑫摇首道:“阳越,你休要冤老夫。老夫将你治罪,不是要害你,而是要救你。你此举惹动民怒,早已传得满城风雨。不出几个时辰,估计民众便敢结队到相府门口游行,逼勒我等将你治罪。你若出了大牢,转瞬便被怒民踏为肉泥。”
肖阳越怒道:“这班乱民如此大胆,我等怎可示弱退让,以至养成刁民?”
凯鑫再摇其首,叹道:“阳越啊阳越,数十刁民可谴衙役缉捕,数百群盗可令官兵剿灭,数千反贼可令军队征讨。若是数万,数十万,数百万呢?便只得安抚,这正是所谓法不责众也。”
肖阳越道:“焉有此理!便这样姑息纵容,法令威严何在?”
凯鑫叹道:“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百姓之意,便是治国正法。”
肖阳越问道:“那么如果民错了呢?难道便这样将错就错么?”
凯鑫起身,拂袖准备离去:“阳越,你尚未明白,民一旦众,便是不会错的。”
肖阳越追问道:“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合万千愚民之怒,可以覆舟么!”
寇磊亦起身道:“阳越,凯国老是一片爱民之心。你也休要焦躁,我等自会寻了人顶替你的名字受刑,平复民怨。而后再将你偷偷外派出京,还可保得你无事。等到日后民众淡忘了此事,再将你调回京城,便即无碍。”
寇磊说罢,亦转身离去,肖阳越见两人走了,登时支撑不住,坐倒在地,喃喃道:“这不是爱民。爱民是爱善民,二老此举,是畏暴民。我纵然不至受刑,甚至尚能为官,却为何要为了这班暴民污了父母名字?”
肖阳越正在那里思量,却忽然听的拖沓一声,一个人影落在身后。肖阳越看时,却见是一个狱卒,腰间缠着一根锁链。那狱卒容貌略显苍老,似有四五十岁模样。肖阳越不知此人如何进了监牢,又见他面生,不由得一惊。
那狱卒叹道:“民,善之则亲,利之用则和。用则有任,和则匮,有任乃富于政。上舍法,任民之所善,故奸多。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以刑治民,则乐用;以赏战民,则轻死。故战事兵用曰强。民有私荣,则贱列卑官;富则轻赏。治民羞辱以刑,战则战。民畏死、事乱而战,故兵农怠而国弱。
“古往今来,国材有限,积于民则国库虚;甲兵有数,持于民则军伍匮;荣辱有分,因与民则爵位轻。民富则畏死轻赏,故国无死士。民强则罔顾律法,故上令不行。民贵则任侠横行,故家国板荡。反之国材入库则民贫,民贫则贪赏,贪赏则效死,效死则以一战百。甲兵入军则民弱,民弱则畏法,畏法则守分,守分则国无祸乱。荣辱以爵则民辱,民辱则尊官,尊官则听命,听命则莫敢不从。以数万之众,以一战百,焉有不克?以千里之地,国无祸乱,焉有不治?以百万之民,唯上命之唯听,焉有不霸!是以古之帝王治国,必欲贫民、弱民、辱民。是以民强,国则弱;民弱,国则强!”
肖阳越听了大惊道:“这是《商君书·弱民》其中文字,肖某也曾多读过,怎地当此之时却未曾想到?前辈一语点醒肖某,必是当世大才,却缘何混迹走卒之间?”
那狱卒笑道:“年岁大了,有时便只想得过且过了。商君千年以前便曾有言,若是弃法而顺民,则必然养成刁民,以至弱国。如今二老不明此道,一昧随顺刁民,才致如今在野狮王庄横行霸道,在外则蛮夷侵扰,在内则叛逆四起,乃至在这天子脚下,大都城中,尚有这等刁民!”
肖阳越拱手道:“肖某习法,原有此心,只怕是那官逼民反,反倒动荡国家。”
那狱卒呵呵大笑道:“若要治国,必要有这等的准备。想当年商君变法,万人上书不便,终致虎狼之秦一扫六合!那刁民要反,你便让他反,再把他抄家灭族,看谁再敢多言?你要是不敢杀鸡,如何儆猴?况且民越是贫弱辱,才越是爱国,越是肯为国出力。”
肖阳越惊道:“前辈此言何解?”
那狱卒道:“肖大人却该知道,这愚民呐,乃是世上最贱的物事。你待他好了,任他强了,他便要种种与你做对。然而你若是对他狠,便杀那刁民,便夺那民财,教他怕你,畏你,教他不依你命便要饥馁致死,他便只有唯你是从。久而久之,他便对自己说:‘我何以这般地贱呢?是为了多吃那一口饭,是为了少挨那一顿鞭子么?非也,想这本就是千古一帝,天生宰辅。原是我先前狭隘了!既然他是千古一帝,是要叫国家兴旺之人,那我便该随顺他。故而我随顺他不是为了自己,乃是为了国家!’于是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多吃那一口饭,少挨那一顿鞭子了。”
那狱卒一顿,又道:“他若是困苦了,对生活失意了,便要问自己:‘我此生便一事无成了么?非也!我的家国征南逐北,万国来朝,皆是有我的一份力的!’如此想着,他便能自傲起来,好似当真是他享受着万国来朝一般。是以你不必去胁迫他,他便愈发地为你效起力来。他若是听见那负隅顽抗的人说你的不是,他便又要问自己:‘难道是我屈从了权贵,而那人却铁骨铮铮么?非也!他乃是一心自私,不服教化,不像我这般看得明白。’是以你不必去教化他,他倒反要自己说服了自己,来歌颂你,赞扬你!”
肖阳越以手加额道:“听前辈一言,胜过肖某独自苦思数载。谢前辈指教,肖某已知该当如何了。”
那狱卒解下了腰间那锁链,对着肖阳越道:“此链唤作人筋锁魂链,曾是狮王庄右鬼司里头的一件厉害法器。此链所拴,虽天地鬼神不能得脱。老夫在此将此链赠于肖大人,愿肖大人日后为天下擒锁乱法之人。”
肖阳越道:“肖某不过一文弱书生,岂能——”
那狱卒将人筋锁魂链交到肖阳越手中,说道:“常人若要使动此链,必须修炼多年,然而若是肖大人心中存有正法,虽然随手而挥,威力更胜。”肖阳越连忙拜谢,却一低头间,便不见了那狱卒身影。
且说那凯寇二老当众提审了肖阳越,判了秋后处斩,以平民愤。却暗地里将他改换名姓,谴出邢州为官。肖阳越出城之日,不敢声张,只是凯寇二老设了私宴,为他送行,叮嘱他前程小心为意。肖阳越也不说得了人筋锁魂链之事,只是唯唯而喏,拜别了二老,自出城去了。
肖阳越出城而去,心中郁郁,便也不急,只是缓缓而行。那一日将到邢州,看看天色渐晚,却往一处旅馆中歇息,乘便食些酒饭。却听见旁边桌上两个汉子在那里高谈阔论,说的却是那先前张三火烧温香馆的案子。
只听一个汉子说道:“老四,你在外地不知道,这件案子,哥哥却是在京城里亲眼见得用刑的。那张三这等十恶不赦之徒,依着我说,只该千刀万剐。当斩之时,你猜怎地,却有个狗官站出来要刀下留人。”
那听的汉子奇道:“二哥,竟有这等事体?那官儿莫不是失心疯了么?”
那二哥道:“非止如此哩!俺们恨那张三入骨,都恨不得冲上去食其肉,这时候却又有个狗官,竟然调集了军队,连杀了许多百姓!”
肖阳越听到此处,浑身一颤,却不发作,只是听着。那老四却是一拍桌子,起来道:“竟有此事!那些大官儿就这等不把俺们草根当人?这朝廷怎能容下这等奸臣!”
二哥道:“老四你却且莫焦躁,俺听闻前日那凯寇两位相爷就捉着了那奸臣,判了秋后问斩!”
老四才气愤愤坐将下来,说道:“如此说来,这朝廷还是明事理的。”
却听得旁边一桌上,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哈哈大笑道:“明事理?明什么事理?我且说与你们听,这朝廷之间,最是官官相护。那刑场拦人的官员,唤作邱宇允。他必然是拿了那张三贿赂的银子,才来在此出头。那指挥军队杀人的,却唤作肖阳越,必然也是分了脏银,才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收拾这烂摊子。”
那二哥说道:“这些狗官为了银子,便送了性命,倒也解气!”
那书生又笑道:“送了性命?我看未必。这朝廷官官相护,虽然将他判了秋后问斩,却必然是将此人掉包了,日后寻个替罪羊来杀,若不然时,如何不判个斩立决?”
那两个汉子听了,都惊问道:“先生怎地知道这许多?”
那书生道:“实话说与你们听,我先前也有志于官场。却被些奸臣嫉贤妒能,将我刷下榜去。我当时看清了那官场丑态,便也不想着再为官,倒也任他们弄去。关于这件案子,也曾听到些风声。本来办这案子的,是个秦埙,眼见要成,却被那邱宇允从中作梗,更有人说他还去了陛下那里,要不办此案。你说说,若不是拿了张三银子,却为何要这等做?”
那两个汉子笑道:“这些狗官,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还是先生读书人见识高,若不嫌弃俺们粗俗,便过来坐一桌如何?这顿饭菜,便当俺们请了!”
那书生道:“怎敢无功受禄。”
那两个汉子说道:“你文绉绉的俺们也听不懂,不过俺娘当年便叫俺们多亲近你们读书人。今日听先生一番言语,果然胜过俺们瞎猜许多,正想着多听先生说些事情哩!”
那书生拱手道:“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小二!且将我碗筷移去那桌!”
肖阳越在旁听了,肚中好生气恼,暗暗道:“为了这件案子,还不是我与邱宇允操劳最多。结果挨了拳脚,蹲了大牢,污了名姓,又发配出去不算,尚要在这里受这般刁民的闲言碎语。那秦埙这等偷奸取滑扰民,倒是升官发财,连口碑也好似我们。”当时越想越气,哪里吃得下饭菜?也不住店,独自一人便出店去了。
是夜肖阳越因心情激荡错过了宿头,天色不久便黑,却见前方有一座破庙,急往其中歇息。那破庙久无人打理,处处积灰结网,肖阳越取出火折生了一堆篝火,在殿前打扫出一块睡卧之地。忽然一抬头时,却见一人睁大了双目瞪视着自己。
肖阳越大惊,急忙定睛看时,却是那座神像。这破庙似是阎王庙,中间正坐着阎君,左右有判官和小鬼相随,却都已经十分破败了。肖阳越想道:“这神像如此破败,方才我恍惚间岂能认错活人?莫不是阎君显圣么?”
又想起那狱中来去无踪的那个狱卒来,于是急忙取出那人筋锁魂链,旋即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给阎君磕了几个响头,说道:“阎君铁面无私,显圣相赠法宝,肖阳越感激不尽。”
肖阳越饥寒交迫,孤身荒庙,形单影只,翻来覆去辗转难寐,只是思量那狱卒所言。然而想来想去,脑中那些愚民的言语却始终挥之不去。正懊恼间,忽然只见一道闪电,照得合殿都亮,旋即一声炸雷,吓得肖阳越一跳。肖阳越起身看时,外头忽然风雨大作,破庙难以遮挡,不免狼狈不堪。
肖阳越再回头看向殿中,那堆篝火竟也被暴雨浇灭。火光黯淡,那几尊残破神像似乎都化作刑场上的暴民向肖阳越冲来。肖阳越吓了一跳,再晃亮火折点了一个火把去照时,却见那些小鬼脸上似乎都含讥笑之色,互相交头接耳,耳中又听见酒馆内的那些话来。肖阳越勃然大怒,将几个小鬼像尽数砸烂,咬牙道:“阎罗为证,不得有日以严刑峻法绳治这伙刁民,我肖逸誓不干休。”
到得激愤之处,他却咬破手臂,用衣襟沾血在破庙壁上题道:“心血抛期本为恩,西风夜雨恨孤存。会当有日遂胸志,应赠阎罗十万魂。”写毕,仍是愤恨难平,切齿不休。他将这四句诗咬牙念了数遍,念到那末一句时忽地一怔,旋即那狱卒所言、凯寇二老所为、与汪炎霄的对话、所读的诸多法家经典、还有许多乱民的言行纷至沓来,不由得呆了。
肖阳越又将“应赠阎罗十万魂”七字低吟数遍,忽然哈哈大笑道:“我肖逸何等样人,自当与十殿阎罗比肩往来,却何故翻来覆去只顾惦记着这班暴民小鬼之流?若是得遂凌云之志,得以安邦定国,谁管他是万民父母还是千人刽子?”想明白了此节,顿觉神清气爽,觉也不再睡了,提着火把径直走入风雨之中,再不回顾。
肖阳越往邢州上任后,发奋攻读法家先贤遗着,深得其意。在邢州一面整顿吏治,一面又大用严刑峻法。曾在十天以内,审案一百四十七起,连书斩斩斩,死牢为之人满。不久下来,百姓莫敢违其法令,行路不敢拾遗,出门不敢斜视,威名闻于周围数郡。
那邱宇允当时被暴民打伤,调养了许久,倒也得以康复,只是碍于民众风闻,也在大都做不得官,却往大名府为官,恰从邢州而过。两人相见之下,各诉衷肠。邱宇允见了邢州吏治肃严,与大都迥异,也是暗暗称奇不已。说起那秦埙,肖阳越才知其自温香馆案之后声名鹊起,在大都如鱼得水,不过半载已然官至吏部侍郎,更在两人之上。肖阳越听了,自然嗟叹不已。
话分两头,不提这里大都事体,却说那狮王庄谴左路军军主路黄泉亲领左路军往长安而去,在潼关大败了黄家道前军,阵斩了先锋霍文,直逼到长安城下。黄家道立足未稳,突逢大敌,也不敢轻敌,死守不出,僵持许久。有分教:数载积累,一朝尽毁;天朝猛虎,哮风花前。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