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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不思量,自难忘七十六

赢修然那双原本略显阴柔的温润眸子,在呈现诡谲金黄之后,整个人竟然有了君临天下的意味,他单手按住额头,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理清了头绪,笑着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言语:“我不愧是我。什么都是一脉相承,逃不过孤家寡人的命。一炷香后,我还是我吗?你还是你吗?”

然后赢修然大踏步前奔,直追那位见机不妙便脚底抹油的程思文。仿佛几次眨眼过后,就撵上了号称身处天命五十年的暗河之主,赢修然跟他几乎并肩而掠,笑道:“程思文,先前三问,很是威风啊。”

程思文瞬间横飘出去十数丈,惊恐怒喝道:“你到底是谁?!”

金黄双眸的赢修然微微眯眼笑道:“你们程家老祖宗所在的那座城池,被大秦劲弩射成了刺猬,大秦鹰甲锐士一人不死,就灭了你们。”

程思文怒极而笑,“赢修然,你疯了不成!”

行走江湖之所以对那些僧尼道姑礼让三分,就是忌惮他们的“陌手”,这跟对敌剑客很怕遇上新剑是一个道理。除非是武榜上的高手,否则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不会阴沟里翻船。程思文遍览武学秘笈,说他坐井观天也没错,可这口大井本身就是几近天地同阔了。程思文见识过太多足可称之为惊采绝艳的招数。

程思文空手而归,只是觉得没面子,觉得那个赢修然对于旁门左道出奇的熟门熟路,不好对付。

赢修然如同跗骨之蛆,始终不让程思文拉开距离,笑问道:“都说艺高人胆大,你这么个天命境为何如此胆小如鼠?”

头顶天空原本湛蓝无云,先是有云卷云舒,再是乌云密布。

程思文一路长掠,并不言语。

赢修然瞥了眼天空,停下脚步。

先前像是丧家之犬的程思文也停下,一脸阴森,“听说有剑阵名雷池,可哪里比得上真正的雷池?对付你这等阴物,对症下药得很!”

程思文看了眼天色,笑意浓郁起来。想要在江湖上成名,只要是个江湖儿郎就都藏有几手压箱技艺,像何圣熙这趟江湖行就带了数把长剑,程思文当然也不例外。这一招雷池,原本是打算作为一份大礼,就等着沈文恭下次进入妖族,沈文恭的三入妖族如过廊,次次都打在他的脸上,程思文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不曾想到头来先用在了那小子身上。

黑云如墨,程思文静等天雷滚滚,程思文习惯了靠境界碾压对手,这次背负皇命前来绞杀赢修然,他跟何圣熙只是一招先手,万一没能得手,让赢修然逃过一劫,还有万无一失的后手,故而程思文没有拼命的兴趣,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程思文跟北境是不死不休的局势,赢修然浑身上下冒着一股邪气,程思文就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念头。

赢修然露出淡淡笑意,等着天劫落地。他只有一炷香,如果程思文执意避而不战,也没有太大把握抓住这只老狐狸的死穴,天命境界高手本就是天地宠儿,极难捕获气机流转,一心想逃的话,因为没有跻身可以引来天劫的圣人境界,甚至连半圣也不是,好似那条昭昭天理之外的漏网之鱼,赢修然即便追得上程思文,却耗不起光阴。可天底下就没有无懈可击的招式,只要程思文托大,有胆子落地生根,赢修然不介意扛一扛所谓的池中滚雷,然后伺机而动。

天上黑云猛然下坠,漂浮在大地之上,宛如一幅人世转换云海的玄妙画卷,让人有沧海桑田之感,赢修然上半身露出云层,齐腰高的黑云连绵翻涌动荡,四周云雾中电闪雷鸣,电光逐渐交织成网,赢修然缓缓行走,立即成了被撒网渔夫盯上的游鱼。云海中眨眼间浮起一颗颗紫雷,一眼望去,粗略计算就有不下五十颗,大小不一,大如井口,小似拳头。紫雷之间又有一条条不断跳动的雪白闪电牵连,还真是一作名副其实的雷池。

脚步不停的赢修然胆大包天,伸手握住一颗紫雷,整座雷池翻转,五十多颗紫雷顿时渐次飞掠而来,赢修然右手五指钩入紫雷,紫气萦绕手臂,左手也没闲着,轻轻挥动,每次恰好拍掉一颗颗砸来的紫雷,不过这座雷池霸气十足,加上被徐凤年死死攥紧那一颗,毫无颓势,惊世骇俗的壮阔景象根本没有半点折损,五十多颗紫雷去而复返,被拍掉之后,不过弹出二十丈外就迅猛旋回,来势汹汹,速度不减反增,慢慢行走的赢修然就像被围困在一座随之移动的雷池之中。

赢修然一手拎住一个紫雷,纷纷放入嘴中,当他吞掉一半紫雷后,云海消散,雷池也就荡然无存,站在三十丈外的程思文瞠目结舌,哪里料到这家伙会是以这种蛮横手段破解掉他苦心孤诣造就的天命秘术。五十颗借天地借龙气借气运辛苦形成的紫雷,可以说颗颗都是价值连城,为此暗河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几名大宗师的修为甚至直接被榨干。原本雄厚的家底一下子就没了一半,程思文如何能不心疼!更可恨的是那莫名其妙就境界暴涨的恶獠还打了个舒舒服服的饱嗝,对程思文露出一个讥讽笑脸,懒洋洋问道:“还不跑?”

程思文干净利落就开始撤退。

“难怪整整五十年都没能成就圣人境界。”

赢修然眯起眼,冷笑道:“要是刚才一直不停脚,我还未必能拿你怎么样。不过现在嘛,已经晚了。”

赢修然伸出一根手指,在眉心割出一条细微血槽。

急掠之中的程思文顿时头颅裂开一般,从额头开始凭空出现一条从上往下触目惊心的裂痕,满脸血迹,狼狈不堪。但这并不是最让柳蒿师胆战心惊的恐怖,随着脸面上淌血不止,他的境界竟然是洪水决堤,江河日下,一泻千里。

程思文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深厚境界,原本就像一座湖泊,然后眼睁睁看着湖水干涸,却完全无法阻挡湖面下降。程思文痛心疾首的同时更是匪夷所思,天命境界的精髓便是知晓天命,与天地共鸣,是跻身圣人超然世外的前兆,哪里听说会作茧自缚,难不成那家伙有与天地并肩的成就,能够强行吸纳别人的气数,自作天地?身后那小子就算继承了赵怀真的修为,也绝对不至于如此骇人。

程思文几乎走火入魔,一咬牙,在势如破竹的险境中,硬是趁势崩碎自己本就摇摇欲坠的天命境界,在跌入不惑的瞬间之前,壁虎断尾,任由剩余一半紫雷滚落,如同圣人一气掠出数百丈,远远抛开那个让他输得一败涂地的疯子。

赢修然停下脚步,心中叹息,只要程思文稍稍犹豫,再晚上一点点时间,他就有把握宰掉这条老狗。抬头看了眼天空,嘴角冷笑,赢修然转身望向十里之外,密密麻麻的剑气,阵仗宏大。

赢修然默默将一颗颗紫雷纳入袖中,融为气机。

白缺做什么事情都不急,慢性子得很,但当这个江湖上聪明的人太多了,脚下捷径多得乱人眼,到头来脚踏实地的白缺反而成了异类,他的境界修为始终在稳步上涨,他既不是当时最年轻的二品高手,更不像叶一平在跻身一品境界后数年破一境,势如破竹得无法无天,白缺也从未有过一步跨境的惊艳举动。

等待那小丫头第二剑的武道大宗师挑了下眉头,不知是惊讶还是怒气。

她这一剑,让白缺古井不波的心境泛起一丝涟漪。

天开一幕,流华绚烂。

天门一柱轰然落地。

叠手拄剑的沈忻面无血色,那柄望舒剑被她一寸一寸推入大地。

沈忻嘴角渗出血丝,仍是继续推长剑入地,拼死去牵引另外一根天柱下落。

白缺依然没有阻拦她的开门一剑。

我白缺不想过天门,天门大开又如何?

就在此时,白缺突然一脚后滑,做出拒敌姿态。

一道身影破开天门流华,一拳砸白缺。

白缺倒滑出去整整三百丈。

第二根天柱在即将支撑起天地的瞬间,烟消云散天门闭。

沈忻甚至顾不得吐出一口鲜血,痴痴望向那个身影。

身影一闪而逝,直扑白缺。

又是简简单单一拳。

白缺虽然仍是身形不倒,但狠狠倒退七百丈!

世间从未有人,能让可杀仙人的白缺倒退一千丈。

微风拂过,白缺所退千丈直线之上,尘埃飘散,一些稍高土墩土坡更是被老人后背直接破开,所幸交手双方身处荒郊野岭,没有外人看到这惊世骇俗一幕。白缺抖了抖脚腕,干脆踢掉那双破败不堪的麻鞋,双袖碎烂,也被他撕去,露出古铜色的粗壮手臂,肌肉坚若磐石,蕴藏开山裂城的力量。

白缺神情平静,遥望脚下一线远处,气机流转鼓荡,体内如汪洋肆意。仅论内力,赢莒比之叶一平还要出类拔萃,直追沈文恭,可对上白缺,仍是难以望其项背。

白缺嘴角勾起一个酣畅笑意,终于来了。

百多岁高龄的老人双膝微屈,左手摊开向前缓缓伸出,右肩低斜,右手握拳。那名不速之客两拳赠礼,送了他白缺足足一千丈,白缺万万没有不还上一礼的理由。

身穿粗麻衣裳的老人这一平淡无奇的起手式,天地之间既没有风卷云涌与其交相呼应的意境,四周也没有任何飞沙滚石的雄烈气象。白缺收回视线,轻轻呼出一口气,耳膜剧烈震动。穿过天门那人在两拳过后,没有乘势追击,只是在七百丈外微微停顿了一下,等到白缺站稳身形,这才开始第三次冲击,一步一个脚印,却不是踏在地面上,而是凌空而行,如同石子打出一串水漂,离地数尺,形成一圈圈气流涟漪,每一次踩地,都如洪钟大吕敲在白缺心坎上,使得白缺不光是耳膜震动得幅度越来越大,甚至连两侧太阳穴都开始一凹陷一突出。白缺仍然没有出拳的迹象,等到那人最后一跃,一步跨过百丈,重重踩地后,蓄势到了极致,一拳砸来,白缺耳膜与太阳穴同时猛然静止不动,这才一拳轰出!

两拳相撞。

砰一声巨响。

两人双拳之间侧面横生出由磅礴气机散开的一扇“湖面”,这抹纤薄湖面狰狞扭曲,震天响声传遍荒野,几只冬雀低空盘旋,不经意间撞上这面气墙,立即被撕裂粉碎得面目全非。

白缺脸庞那张不见老态的面皮如同湖水吹皱,浮现一层层细微起伏,然后缓缓归于平静。

两人出拳手臂都不约而同往后荡去,然后同时换手一拳,几乎又是一场响彻平原的冬雷震震。

白缺微微一笑,轻轻缩手。

那人晃了晃手臂,也没有怎么胡搅蛮缠。

两人都没有挪步,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大地撕裂出一条宽度长度都在逐渐拉升的沟壑。

白缺缓缓问道:“是该称呼你湛王还是大秦皇帝?”

有一双熠熠生辉金黄眼眸的年轻男子笑道:“赢修然就行。”

白缺望着年轻人那双逐渐黯淡下去的古怪眼眸,全身气机如一挂长虹向身后飘伸出去,老人有些遗憾道:“原来才一炷香的风光。也不知道规矩是谁定的,无趣。”

赢修然讥讽道:“想要有趣,你怎么不去天上找神仙打。”

白缺笑道:“腐草为萤,就算真有飞升证道的天上仙人,也未必是什么好货色。

赢修然问道:“你是想在人间打输了一架,才能心甘情愿跨过天门?”

白缺摇头朗声道:“生而为人,死而为鬼,才是最实在的道理。至于神仙不神仙,在老夫看来无非是些贪生怕死的窃贼。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窃命者仙,所以鬼神之说,老夫只肯信一半。”

赢修然摆手道:“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现在要杀我轻松得很,你到底怎么说?”

白缺笑问道:“你还有没有机会恢复方才的境界?”

赢修然无奈道:“难。”

白缺点头道:“只要有就行,老夫下次就在渝京等你。”

白缺转身径直离去,赢修然咽下一口血水,蹒跚返身。

沈忻拔出望舒剑,神情犹豫不决,她一抬手,驭来剑鞘,放好望舒剑。

赢修然本想以武当山下一战作为江湖收官,就已经对得住这几年拼命练武,返回北境以后,一般来说就再难做到心无旁骛,进入准圣又入圣人,不说后无来者,最不济也是前无古人的壮举,赢修然已经对以后的境界提升不抱期望,在北方安安心心做个土皇帝就足够。可怎么都没有想到真正的官子局,会是如此惨烈,如今赢修然一穷二白,原先圣人的内力,也所剩无几,如果说身躯体魄是一栋气机充盈的楼房,那么赢修然就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尤其是被程思文毁去剑意,更是让他失去了剑心,赢修然神情枯槁,乡野一阵清风拂面,一股泥土气息扑鼻而来,他手脚冰凉,只得双手插袖御寒。

沈忻淡然问道:“白缺到底有多强?”

赢修然望向天空,轻声道:“白缺硬扛两拳时也就出了五分气力,最后约莫有八分左右。”

沈忻对此不做评价,平静道:“我要回去了,你现在体内道妖之力十不存一,可别死在归途,程思文,何圣熙,白缺三位顶尖强者都没能杀了你,要是死在无名小卒手中,你可就真成笑话了。”

赢修然坦然笑道:“我的确是没什么后手,可刘澹和赵乾那边也差不多一样黔驴技穷,没有何圣熙和程思文两大顶尖高手坐镇的妖族皇城,也比纸糊稍好一点,我要是沈文恭,直接就去皇城摘了刘澹头颅。江湖事了,以后就看北境如何见招拆招,我的武学修为如何,其实已经无关大局。”

并肩而立的沈忻讥诮道:“拼家底,你们赢家拼得过赵家?”

沈忻犹豫了一下,问道:“其实我很喜欢一首词,‘花自飘零水自流,不思量,自难忘。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赢修然自嘲道:“不愧是长公主殿下,懂的就是多。”

下一刻,赢修然猛然回神,不过沈忻已经不见踪迹。

原地驻足不前的赢修然环顾四周,天地清明,气象萧索,就这么一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慢慢闭上眼睛,记起了许多往事,许多旧人。在脑海中走马观花,当一个人手头太过阔绰时,往往眼花缭乱,不知道应该珍惜什么。

赢修然抬臂伸手一拂,好像是推掉了杂乱案桌上的一样物件,“山岳退散。”

不见武当,不见四山,不见泰山,不见所有名山。

拂退脑海中的天下山岳之后,赢修然第二拂,“江海退散。”

不见嘉陵,不见云梦,不见洞庭,不见一切江湖。

第三次推拂,“城楼退散。”

不见盛州,不见风都,不见渝京,不见一切城池高楼。

第四拂,拂退草木。第五拂拂退日月。第拂拂退世上众生。

这一刹那天地之间,赢修然仿佛茕茕孑立,仍然闭眼,却在漆黑中“茫然四顾”,不知在寻找什么。

等到赢修然以为就要无功而返的时候,却骇然发现无法睁眼,如同练刀之前许多次午睡时遭遇的鬼压床,如何都睁不开眼睛恢复清明,分明是误入歧途的征兆!以往有雄浑道妖之力傍身,赢修然修行路数不管如何驳杂,不管如何剑走偏锋,根本不用担心会沦落到走火入魔,可此时那颗琉璃般的剑心已经荡然无存,正是赢修然根基最为动荡不安的时刻,他又一时起意,想趁着与白缺巅峰一战后残存余韵,抓住那一丝可遇不可求的明悟,希望可以一步登天,直接跻身圣人巅峰。欲速则不达,何况赢修然经历过准圣境界,本该每次升境都更加如履薄冰,外人根本不敢想象有人会像赢修然这样不知死活,无异于自寻死路。既然无法醒来,赢修然竟然在不知深浅的虚幻中笑了,先前拂退山河,此时便慢悠悠一抱一揽渐渐收回所有山河景象,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可赢修然发现在此境中完全颠倒乾坤,好在他也不急,按照常理,无论武道还是天道修行,都以心猿意马为大忌讳,赢修然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放任自流。依稀之中,赢修然好似看到了持剑女子去而复返又去。

然后赢修然的“视野”瞬间抛远千万里,既看到了一位年轻道士手持真武剑闭目凝神。也看到了南海的潮涨潮落,还看到了一名老人御剑劈波斩浪。

最后看到了山清水秀的一个小村外,一个蹲在河边痴傻发呆的幼龄稚童突然开了窍,灵气四溢,回到村子见到一扇窗户所贴剪纸的那一抹红,稚童便心生莫名欢喜。

赢修然终于睁开眼睛,抹了抹脸,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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