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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远游

江南多丘陵,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余家村不到百户,一栋栋简陋黄泥房子都建在山腰上,背后是山,面对还是山,河流在山脚潺潺流过,余家村又被夹在两个村庄之间,余家村一直不出人才,举人秀才老爷都没出过一个,更别提威风八面的官老爷了,一直被其余两个村子欺负得厉害,每逢夏季稻田抢水,少不了受气,只敢三更半夜去偷偷刨开邻村村人用作截水的小坝头,灌入自家田地。这边有舞竹马的乡俗,余家村寒酸到骑竹马讨钱的都不乐意进入村子,每次村子里孩子都只能眼巴巴跟在后头,冒着被欺负的风险去邻村看热闹。余家村少有不姓余的,因为汉子娶媳妇,只能在自己村子里寻觅,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像隔壁两个村子,每年都外地人媳妇风风光光嫁入

余村村头有一株大腹空空仍是翠意森森的老槐,老槐傍石临水不知几百年。反正余家谱牒上溯四百年,余氏这一脉老祖宗仍是不如老槐年长。一名背负真武剑的年轻道士走在弯曲泥路上,站在老槐树下一眼望去,豁然开朗,三座村庄连绵而去。冬日小溪水势颓然,许多处水落石出,有乡野罕见俊雅气质的道人沿着众人常年踩踏出来的小径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沁凉溪水,轻轻洗了把脸,耳中有鸡鸣犬吠,满脸笑意,站起身,岸上蹲着几个年龄不同的村童,胆子大一些的,问他是不是可以捉妖驱鬼的神仙,袍子素净的道士笑意温醇,摇了摇头,失落的孩子们顿时鸟兽散。道士步入村庄,屋前有许多老人拎着内嵌铁皮装有炭火的取暖竹笼,懒洋洋坐在树墩子上晒着太阳,遇上不易见到的道士,眼中都有些质朴的好奇和敬意,又不知如何寒暄才算礼数,生怕惹来道士心生不快,就都只是笑脸相向。眼神清澈的年轻道人本就生得面善,也没有如何刻意还礼,在村子里走走停停,一直循着琅琅读书声走到村塾前,看到那个坐在窗下小板凳上摇头晃脑的余福,背影瘦小,浑然忘我。年轻道人驻足不前,收敛视线,悄悄振衣拂尘,这才走上前去,站在余福身边,一起听那数声。塾中老学究定下读书段落后,并没有正襟危坐,而是站在窗口,一手负后一手拿书,时不时点点头。孩子们背诵完书,年迈塾师正要开口,不经意间看到窗外的道士,一脸讶异,快步走出简陋茅屋,年轻道士作揖道:“小道赵怀真,曾在武当山修行。”

受了一揖的塾师受宠若惊道:“原来是武当山上修道的真人,在下袁长,愧为人师,有误人子弟之嫌。授业解惑若有不当之处,还望真人不吝指教。”

年轻道士摇了摇头,微笑道:“袁先生言重了。小道这次游历四桩机缘,以后可能还会有不少叨扰。”

在稚童面前一直刻板严厉的许亮哈哈笑道:“真人客气了,客气了啊。”

当今朝廷崇道尊黄老几乎就没有一个止境,只要不是那些披件道袍成心坑骗愚夫愚妇钱财的野游道士,朝野上下都对记录在册名副其实的道人十分尊敬,天下道观林立,又以武当这座仙山执牛耳,在乡野村夫眼里,只要是这个洞天福地走出来的道士,不论年龄,就当得真人二字。如果不是这个自称赵怀真的道士太过年轻,肚里确有一些墨水的袁长都要毕恭毕敬尊称一声仙人了。袁长半真半假笑道:“真人既然是寻机缘来了,赶巧儿瞧一瞧咱这小地方?”

赵怀真蹲下身,轻声道:“小道也不敢妄言。”

没能听到溢美之词的老人有些遗憾,不过历经风雨,也知道很多福缘强求不得,否则他也不会甘于寂寥,在这个村子当穷酸塾师。

然后余家村莫名其妙就住下了一个姓赵的道士,他也没有跟村民借宿,山上多青竹,花了半旬时光搭建起了一栋竹屋,得闲时就编织竹筐竹篮,分发给村里百姓。若是有村人送来自酿米酒或是饭食,他便还上一大筐冬笋。还不厌其烦地帮许多孩子劈竹做笛,教他们吹笛。村民有一些红白喜事,都愿意找他帮忙搭把手,如果有人惹上了小灾小病,这个年轻道士也都会主动去深山采药,甚至像个郎中,帮人望闻问切,默默疏导经脉。久而久之,不光是附近几个村子,方圆百里,都知道了余家村祖坟冒青烟,竟然能让一位年轻的神仙留在后山结茅修道。袁长得闲时就去竹楼跟赵真人讨教修道之法。爆竹声中辞旧岁,去把新桃换旧符。村子几个生得还算俊俏的少女,每次在村里青石板小路上偶遇年轻道人,都会眉眼弯弯,垂首含羞慢慢走,擦肩而过,又会悄悄回首。一些个已为人妇的女子,就断然不会如此含蓄,跟俊雅年轻人一起在溪畔青石捣衣时,言语无忌,每当她们看到那身穿道袍年轻道士面红耳赤,妇人都会相视大笑,暗道一句真是脸皮薄的俊哥儿,以后若是他还了俗,谁家女子能嫁给他,那可就是天大福气喽。

一转眼就是冬雪消融,蓦然春暖花开,杨柳吐嫩黄,青鲤来时溪声碎碎念。

每日清晨时分,旭日东升,爬上山头,早起农作的村民都可以看到赏心悦目的一幕,在赵真人带领下,一帮孩子有模有样在竹楼前一起打拳,说是练拳,其实也就是在那儿画圆,不过远远看着真是好看。

日复一日,春去夏来,赵真人除了相貌太过雅意,其余方面都已经跟村夫无异,采药卖药所得都给了村里几位年迈孤寡,只要村子里有忙碌不及的农活,让孩子小跑几步去知会一声,他肯定会出现。先前谷雨之后有插秧,几乎每日都能在不同田间看到他弯腰的身形,竟是无师自通,插秧娴熟。约莫是受到他的感染,往年经常要为抢水一事大动干戈的三个村子,如今也和颜悦色许多,多了几分将心比心,少人许多仗势欺人。塾师许亮熏醉后总跟村人长辈唠叨别因为那些农活,耽搁了真人的修行,起先村人都有些忐忑,后来见赵真人还是那个有求必应的赵真人,也就心安。期间有人说亲眼看到有虎下山,赵真人往那里一站,那头山中之王就乖乖掉头奔回深山老林了,见识浅陋的村人愈发觉得是假若世上真有神仙,也过如此了。

夏秋之际的黄昏,山上暑气转淡,袁长在竹楼前坐着乘凉,赵怀真坐在小凳上十指如飞编织一只竹篮。

一个小孩蹲在赵怀真身边,稚声问道:“武当山很高吗?”

赵怀真停下编篮的动作,柔声道道:“年纪小时,要走很久,可能觉得会高。长大以后就觉得不高了。”

孩子笑问道:“那武当山也会下雪吗?”

赵怀真抬起头望向对面高山,抿了抿嘴唇,然后点头笑道:“当然,记得我第一次上山的时候就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孩子又问道:“那我可以去武当看一看吗?”

赵怀真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袁长不是那迂腐蠢人,慈祥看了一眼孩子,摸了摸他的脑袋,转头望向道剑仙,轻声道:“既然有缘,怎么不带入道门,对这孩子来说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赵怀真眼神坚定道:“我辈修道证长生,不悖人伦,不违情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老人感慨道:“既然真人都说了游必有方,那就是说远游并非不可,只要这孩子爹娘安顿好,没有后顾之忧,就已经是尽了孝道。”

赵怀真还是轻轻摇头。

袁长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赵真人,有一事许某不知当问不当问?”

赵怀真点头道:“先生请说。”

袁长一咬牙,说道:“我趁着年关赶集,自作主张去城里问过了武当山的境况,听说武当有一位道剑仙,是人族数百年来最年轻的剑仙,他姓赵。”

住在此地,开门便可见山。赵怀真平静道:“正是小道。”

袁长如遭雷击,猛然站起身,嘴唇颤抖,不知所措。

赵怀真笑着放下编织一半的篮子,站起身把老塾师拉回竹椅子,然后继续劳作。

袁长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道:“哪有你这样的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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