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等待
三千五百虎豹骑快离开一座尸横遍野的战场,身后是粮秣被烧毁引的一股股浓郁硝烟,这已经是虎豹骑在西州关外第五次帮妖族点燃“狼烟”了。妖族战兵辅兵被杀多达一万四千人,牛羊走散将近二十万头。虎豹骑的马蹄足迹最北处,其实已经踩在了妖族蒙州境内,然后迅速南下,刚才这场战役,已经不是虎豹骑的主动出击,而是妖骑的堵截,妖族等于是用两千战力平平的游骑性命来确定这支精锐骑军的位置,以此来压缩虎豹骑辗转腾挪的余地,相信很快就有妖族主力骑军闻风而动。
罗宁则在撤退途中,猛然抬头,看到两头飞禽在天空中迅猛追逐,与此同时,赢修然从箭囊中抽出一根羽箭,挽弓如满月,箭头随着那妖族游隼的疾飞掠而缓缓偏移,当那头游隼被逼迫降低高度下坠逃命时,砰一声,有信儿一箭射出,将那游隼射杀当场,赢修然丢掉游隼的尸体,把那根羽箭放回系挂于马鞍左侧的箭囊。赢弩制造精良,但一场大战下来重弩往往不堪重负,仍是很容易大量损毁,虎豹骑人手携带一副的轻弩虽然比起重弩在使用次数上更有韧性,但是五次骑战追杀下来,不论是弩具本身还是弩箭,都所剩不多,所以不得不换上那些战后缴获而得的妖族骑弓,赢修然和罗宁则就都用上了一张铁胎弓。
罗宁则环视四周,忧心忡忡,如果不是还能够以战养战,甚至不用妖族后续兵力来围堵,自己这支骑军就真的已经垮了,先前两河道奔袭五百里,不是身体健壮的骑卒扛不住,即便当时就已经是一人双马,但战马仍是被祸害得很惨,长途奔袭追求兵贵神和出其不意,但既然是“长途”,那么骑卒可以凭借坚毅性格来支撑,可战马却不行,尤其这个时节不是秋高马肥之季,马膘不足,北境牧场马政官员不是神仙,同样改变不了这个现实。后来稍作休整,又是急行六百里赶往西州关外,好在当时有收缴来的妖族战马来最大程度降低这种无形的战损,可连续大规模转移且间隙短暂到不足以的五场骑战下来,就算战马依然可以不断轮换,但是现阶段已经变成是从一个战场火奔赴另一个战场的骑卒扛不住了,之所以还未流露出显着疲态……
罗宁则下意识看了眼身边一身披甲戎装的赢修然,罗宁则收回视线,转头去看周围那一张张脸孔,这名年轻主将心中充满自豪,一万虎豹骑能打到这个地步,即使以罗宁则偏冷的性情,仍是感到足以自傲。杀敌一万四千多,并不稀奇,妖族护送辎重粮草的骑军都是边镇二三流的战力,有两场骑战从接触到收尾,根本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可妖族和西州之间的这条补给线给他们打得瘫痪大半,以及最后牵扯了起码过万妖族边境精锐骑军的被动转移,给他们几千骑牵着鼻子兜圈子,这才是罗宁则和虎豹骑最大的功绩。
骑军南下途中,赢修然轻声道:“我们这张弓崩得太紧了。”
罗宁则点头道:“现在难就难在找个地方停下来,既然西边程润生也大军开拔了,我们往西撤退已经不可能了。何况王爷也说过,谍报上已经显示关羡潼命何圣熙率领一半不言骑撤出西州关外,要堵死我们的南下路线。”
罗宁则望向东边,去东?那里可是盛州北线,南王刘煜,大将军雍常卿,万家铁骑共主万小飞,三员大将亲自坐镇指挥的妖族主力大军就在那里,正在向盛州关外起攻势,双方兵力总计得有七十万。去那里就真是自投罗网给妖怪蛮子送人头送军功了,别说仅剩的三千五百骑,就是三万五千骑,在没有己方大军策应的前提下,根本不够妖怪蛮子包饺子的。罗宁则就算遇上程润生或者是何圣熙的不言骑,纵然麾下虎豹骑全军战死,他也不会往东走。
赢修然也遥望东边,似乎在等人。
赢修然是在等待一支骑军,王骑也许改变不了西州大局,但毕竟可以帮助罗宁则的虎豹骑军缓上一口气。虎豹骑当下就像一位精疲力竭的武道宗师,换上一口新气,那还能再战,若是连这口气都换不上,那就只能是油尽灯枯。那么罗宁则和无路可退的虎豹骑,注定就只能硬着头皮跟程润生或是不言骑死磕到底,而他赢修然也会单枪匹马去找到关羡潼。
赢修然问道:“贺清明的斥候还剩下多少?”
罗宁则苦涩道:“原先斥候老卒如今不足六十人,后边陆陆续续顶替上去了八百多骑,才堪堪维持住四百斥候的数目。所以可以说贺都尉的折损最为惨重,没法子的事情,在关外作战,身为斥候,肯定会死在最前头。”
罗宁则抿了抿那干裂渗出血丝的嘴唇,浮现出一抹笑意,嗓音沙哑道:“不过我们这些仗打下来,也不是白打的,三千五百骑比起离开河西境内前,战力提升了很多,只要让我们松口气,能彻底缓过来,对上何圣熙同等兵力的不言骑,我们也敢言胜。在这之前,只以步卒着称于世的西州谁会有如此想法,这三千五百人如果能够活着回到西州,肯定对于整个西州战局都大有裨益。”
副将李成林神情微妙,不敢搭话,他是生怕赢修然误解了主将的话语,误以为虎豹骑是在抱怨自己身陷死地的尴尬处境。
罗宁则突然笑了,开怀道:“给咱们这一闹,不光是妖族三个边州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恐怕北方皇城也要继续割下肉来,刘澹之前好不容易镇压下来的那些部落,说不定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们本来对先打北境就有异议,在这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们看来,啃一个浑身上下只有硬骨头没有肥肉的地方,谁都不乐意,哪里比得上去打兵力空虚的河东道,只要过了河东道,再打过关宁道,那就是沃土千里的富饶中原,数不清的金银和人口,抢到手软。我们这趟西州之行,杀敌多少不去说,肯定可以让执意先下北境再谋人族的雍常卿和刘澹,恨得牙痒痒,说不定这会儿正在跳脚骂人吧?”
李成林正在低头一根一根检查攒簇在箭囊中的箭矢,皆是质地缜密的硬木重杆,箭头十分沉重,只不过跟北境箭矢相比还是有些细微差别,但是大体上属于一类箭矢,这如同近亲的两者跟人族境内许多弓箭可谓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后者更重射程射和恪守古代兵书上的临敌三击,这倒不是后者走岔路,只不过内地战事以步卒对步卒居多,推进度相对骑军冲锋自然缓慢。而前者人妖羽箭哪怕有着北方健儿的出众膂力支撑,所求仍然不过是“破甲致死”四字,其实妖族骑军一开始并没有走上这条极端道路,只是二十年对峙中被铁甲更优的北境严重影响,否则以妖族的精湛骑射,对上其它大部分两族边军,很多时候可以放风筝一般把人活活耗死。
李成林随手丢掉两根箭杆出现一丝裂痕的箭矢,听到主将罗宁则的谐趣说法后,轻轻笑出声,抬头说道:“那些部落也不是都是真蠢,也晓得不打下咱们北境,什么由河东道叩关南下大掠中原,什么一路打到渝京城,都是虚的,我们虎豹骑才多少人?就已经让他们的补给线鸡飞狗跳,要是全部北境边军都没人管,他们老巢还要不要了?指不定连妖族王庭都被咱们捣烂了。只不过道理归道理,是个人,就都希望少做事多获利。他们妖族权贵想着去打河东打精灵,我李成林还巴不得他们这么多呢,咱们北境可以少死多少人啊。”
罗宁则点头沉声道:“刘澹和那雍常卿真是该死!”
斥候主将贺清明一骑突至,跟几位将领禀报军情,“正南方向三十里外有八百骑,甲胄比起先前我们遇到那些妖族骑军要更胜一筹,应该是从西州关外撤出的先头部队,看情况咱们若是接着往南,最多再碰上两三拨这类做鱼饵的小股骑军,然后很快就可以遇上不言骑了。”
罗宁则皮笑肉不笑,英俊脸庞上满是那些积郁已久的戾气,狰狞道:“不言骑先不管,鱼饵不吃白不吃,咱们就先拿这八百骑打打牙祭!李成林,贺清明,一切照老规矩来!”
打人数仅有八百骑的敌军有打八百的打法,打八千敌骑也有打八千的打法,现在罗宁则手头的幽骑不过三千五,一切都得怎么持家有道怎么来,因为说到底,现在虎豹骑的敌人除了明面上的妖族骑卒,还有虎豹骑“自己”。
罗宁则必须把己方士卒的体力、精气神和战马弓弩等等一切潜在战损都考虑在内。如今虎豹骑的骑射手感可谓攀至巅峰,但是再有太过持续的长久缠斗,也一样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遗症,这意味着如今虎豹骑只能打“三板斧”的战役,以最少的冲锋次数迅解决掉敌军,迅撤离战场,迅进入安全区域进行休整。在得到贺清明传递来的军情后,虎豹骑主力开始主动放缓度,锋线拉出三个层次,在上一场战事中“垫底”的贺清明率领一千骑当先,罗宁则领一千余骑居中,李成林的一千骑卒护送着大量军马“殿后”,贺清明麾下马力最盛的四百斥候则开始最先开始奔袭,在左前突进行兜圈,防止走失漏网之鱼。
罗宁则要做的就是凭借人数优势,分割出那等于同时展开的多次冲锋,争取三次擦肩而过就带走那八百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再让部下来回冲杀。虎豹骑的战马扛不住,作战已经足够顽强的骑卒也扛不住。舍弃杀伤力更大但十分累赘的重兵器,主要是以战刀对战刀的轻骑对冲,哪怕各自心存必死,但在双方汇合交错的那道死亡线上,留下的尸体原本都不会太多,只不过在罗宁则授意下,除河东道那场厮杀,在西州关外六场大小战役,虎豹轻骑都被要求在冲锋中杀人,这种命令的代价,就是杀人,以及被杀,轻伤再战者少,重伤致死者多。罗宁则这种打法最隐蔽最冷血的地方在于,虎豹骑很容易一开始就奠定胜局之外,战后离开主力大军撤向东面的西州伤患骑兵,不多。
李成林和贺清明心知肚明,那些校尉都尉也都清楚,但没有人反对,没有人出声质疑。
再荡气回肠的边塞诗歌,也抒写不出这种人人不得不轻生的沙场残酷。
虎豹骑军一人三骑,哪一匹战马不挂有战死袍泽的佩刀?
对于这类额外的负重,主将罗宁则哪怕再铁石心肠,再苛求细节,也不忍心去管束。
还未展开厮杀的战场外,一伍五骑妖族斥候跟那八百骑背道而驰,快向南狂奔,试图向南方主力大军传递已经遭遇西州骑军的重要情报。
突然,从侧翼后方出现一个绕过主战场的不起眼黑点,这道身影奔走如疾雷,竟是远远快过战马飞奔。
他绕出一个半圆,拦在五骑去路上,双脚在黄沙大地上踩滑出一阵飞扬尘土。
五名斥候被眼前这幅古怪场景给愣了一下,一百步外的前方站着个腰间悬佩斩妖刀的男人。
男人跟五骑开始对冲,与为一骑相距二十步时,路线轨迹神出鬼没的男人已经躲过四枝箭矢,高高跃起,中途抓住最后那根射向他胸膛的羽箭,对着那名抽出战刀的马栏子就是一拳捶在战马头颅上,头颅炸裂前腿折断的整匹战马几乎是被一拳打得倒掀起来,那名身为伍长的斥候前扑出去,胸口给那男人又是一拳砸中,直接就把后边一骑斥候撞飞出去,第三骑被男人丢掷出的箭矢贯穿喉咙,坠马而亡,左右两侧躲过一劫的斥候不敢恋战,快马加鞭,策马前冲。
男人转身撒腿狂奔,赶上一骑马栏子后双手扯住一匹战马的马尾,双脚一定,那匹狂奔中的战马愣是被他扯得马蹄一顿,马尾断去,痛苦嘶鸣,拼命加前冲。
男人一步掠出,跟那匹战马并肩后,随手一拳横扫而出击中战马腹部,把那马背上的妖族斥候连同战马一起砸得横飞出去,那名双脚来不及离开马镫的斥候倒地后硬生生被战马背脊给滑冲撞死。
这个男人身形没有丝毫凝滞,很快追上最后一骑心惊胆战的斥候,一个弯腰,双手各自攥紧一条马后腿,双脚原地一拧,就把马蹄离地的战马在空中给旋转了一圈,这才狠狠摔出去。
那个斥候被摔离马背后,挣扎着试图站起身,男人来到他身前,从腰间抽出斩妖刀,往这妖怪蛮子心口重重一插,拔出后放回刀鞘,男人脸色平静道:“第三百七十九个了。”
随后赶到的都尉贺清明和四百斥候都遥遥看到这一幕,没有上前言语,而是开始向北列阵。贺清明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斩妖刀,轻声笑道:“影九,要不我死后战刀也归你,我也不贪心,到时候你帮我宰掉五十个妖怪蛮子就行。”
影九跳到马背上,袖手而立,满身血迹斑斑的影九没有说话。
两天前影九本该被赢修然安排去护送六十伤骑撤向东方,但是孩子死活不肯,哪怕赢修然一脸怒容,孩子也只是一手牵着那匹系挂有遗物铁甲的战马,悬佩那柄斩妖刀,既不说话,也不离开。后来是一名轻伤的校尉主动要求离开主力,亲自护送伤员撤退,离开前跟这位之前几场大战中大杀四方的影九开玩笑说,就当欠他五十个妖怪蛮子的军功了。赢修然才默认影九的留下。影九一人一骑孤苦伶仃地吊在骑军尾巴上,也从不跟人说话。除了跟贺清明的斥候出去刺探军情,就始终那么孤单地默默跟在大军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