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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镇南将军

在中原,从身处庙堂之高的文武百官,再到市井小民,无一不痛骂北境蛮子,说什么赢家铁骑冠绝天下?西州关外百余座堡寨丢了,北山城也丢了,连西州城都快丢了。

但是再过几天就是宣德二年的年关时分,谬松原的出兵让人精神一振,中原对这位镇南将军大为改观,竟是一举连克镇南关以东淮阳、丰息、平阳三关!

镇南将军谬松原列阵关外一里路,一骑独出,招降平阳关守将关武,后者下令城弩射杀,结果被副将魏堰突然拔刀斩杀当场,魏堰开门迎接镇南将军谬松原麾下大军入关。镇南将军以降将魏堰三千兵马为先锋,连夜奔袭淮阳关,守将蒋平坚决不降。谬松原下令强攻,亲自督战,魏堰部卒冒着箭雨先填壕沟,再架云梯以蚁附之势攻城,两次攻城,阵亡五百余人,亲身陷阵的魏堰浑身浴血,请求休战,谬松原不许,让魏堰一旁观战,下令嫡系亲军展开攻城,黄昏时刻,源源不断的床弩、投石车和撞城木陆续赶到战场,双方血战至夜幕降临,岭南步卒战死于城下八百人,谬松原始终握鞭骑马位于谬字大旗之下,无动于衷。

第二日拂晓,再度展开攻城,谬松原胞弟谬沐之率领八十先登死士次攻上城头,全部力战而亡,谬沐之尸体被守将姜平以铁矛捅落城头。魏堰愤而请战,蚁附而上,一身铁甲嵌入羽箭六七枝,被巨石擦在肩头,砸回地面,起身后攀梯而上,又被一锅滚烫油汁当头泼下,从云梯坠地,亲卫冒死抬回。

身披铁甲的谬松原望着无比胶着的惨烈战况,耳中充斥着城头那边的哀嚎和喊杀声,以及自己身旁的擂鼓声,当然还有寒风吹动谬字大旗的猎猎作响声,这位在人族王朝一直只是众人讥讽对象的谬姓男子,缓缓抬起头看着旗帜所绣的那个谬字,嘴唇抿起,似有一种负重多年终于如释重负的解脱笑意。

攻城一方的撞城锤木都换上了第四架,最远可及三百步仍具有可观杀伤力的巨大床弩也毁坏大半,而淮阳关几座弩台上的弩机早已没有密集弩箭可射,零零星星,再无气焰。但是誓死与城关共存亡的淮阳关依然垂死挣扎,防御凶悍,钉满长五寸重六两钉子两千多颗、四面装刃以增杀伤的狼牙拍悉数破烂,城上绞车施放且可以收回的夜叉檑和车脚檑更是断了粗壮绳索,但是城头上还是不断有勇健甲士抛下锋锐铁钩,狠狠抛出后,即可钩住攻城士卒的盔甲甚至是身躯,就像钓鱼一般将上钩之人悬挂在半空。

更有形状奇特的剉子斧或钩刺或铲砍攀城之人的手臂。

稍稍策马靠近战场的谬松原就亲眼看到一名士卒的整条胳膊被铲断,那手臂便先于士卒从城头掉落。

谬松原对此无动于衷,神情漠然地掉转马头。

岌岌可危的淮阳关告急,姜平不得不命快骑出东城门求救丰息关,约定双方在清晨卯时一起奇袭岭南军大营,淮阳关到时候会主动打开城门冲出养精蓄锐的两百骑军,姜平领头冲阵,骑军之后就是淮阳关仅剩的四百人。谬松原命麾下高手率十骑精锐斥候追杀,不料还是被负伤逃脱。第二天寅时,知道淮阳关注定无法再守的姜平果真怀必死之心,跟两百骑军出现在城内门口,不管丰息关主将是否救援,他都会为了精灵族而战死,正值壮年的姜平不是不惜命,不是不懂时务,但是在他二十岁那一年的及冠,没有出现本该为其授冠的父亲,也没有观礼庆贺的大宾,是他自己为自己加缁布冠,因为身为精灵族武将的姜安早已战死沙场,叔伯三人亦是相继战死。

坐在战马上的姜平让部下打开城门前,回头看了眼那些火把照耀下的一张张脸庞,没有说话,只是猛然抱拳。

这一天,精灵族淮阳关守将姜平,于卯时出城主动冲击谬松原。只是岭南大军似乎早有所料,有条不紊地列阵而守。而三关中骑兵数量最多的丰息关,不顾大将军姚卫京当时定下的据守军令,倾巢出动,八百骑军和三千步卒火速救援,被守株待兔的谬松原真正主力在半途中打了个围歼,先锋八百骑在劲弩攒射之下伤亡惨重,大军一触即溃,主将副将皆在混乱中被岭南游骑射杀,只留下老弱残兵的丰息关城头比淮阳关更早以一支奇兵换上谬字大旗,丰息关步卒统领带领七百兵马逃回城下后,自刎而死。

姜平在三次冲锋后,死于谬松原麾下大将候景的一支羽箭,透颅而过,坠马死绝。

淮阳关两百骑四百步卒,同样全部死于冲阵。

谬松原下马走过那些尸体,慢步登上城头,望着东方升起的旭日,笑着说了句:“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接连告捷三关在手的镇南将军没有向渝京城传递哪怕一封捷报,甚至没有就此占据精灵族西南门户之一的险隘丰息关,事实上这位镇南将军在破关后,就完全没有分兵消化胜果的意图,只是让重伤的魏堰和他的残部继续留在平阳关,在三关城头插上谬字大旗后,他率领所有岭南道士卒继续向东而行,兵锋直指险峻难攻的函谷关,在丰息函谷两关之间,是水网密布的精灵族南方难得一见的平原地带。

镇南将军在丰息关稍作整顿后,带上了一切可供骑乘的战马,缓缓推进。这个架势,仿佛是在安静等待紧急赶赴摇幽关的精灵族南方主帅,那个年纪轻轻就让整个人族王朝记住名字的年轻人,姚卫京。

更靠近函谷关的平原地带,双方都拥有足够整顿冲时间和斥候侦察的两军开始遥遥对峙,镇南将军谬松原下马后披上一具精致甲胄,背上一只珍藏多年的箭囊。这位被讥讽为志大才疏的镇南将军,这个被赵家天子多次申斥的青壮武将,这个在胞弟死于淮阳关后便再无至亲的男人,翻身上马,谬松原直视前方,对身边两位跟随多年的将领笑道:“候景,项伯,谬沐之先我们一步,跟咱们几个在年轻时约定那样死在战场上,现在轮到我们三人了。这么多年,连累你们活得如此憋屈。”

候景哈哈笑道:“活得确实挺憋屈,这不死得挺痛快嘛。等会儿我非得多杀几个,保管气死谬沐之,哦,忘了他已经先我一步死了。”

项伯微笑道:“可惜杀的是精灵,末将只恨没有死在北方边关。”

谬松原在下令展开冲锋前,闭上眼睛,轻声道:“下辈子,一起。”

镇南将军谬松原正前方,有两千重甲步卒列阵拒马,而步军两翼各有一千精骑,更有近千游骑远远游曳,伺机而动。

这一日,除去从岭南道各地征调的四千兵马,镇南将军谬松原连同候景项伯两员大将心腹,以及所有近卫亲军,人人战至阵亡,无一人是背后中箭矢而死,无一人是被游骑背后砍杀致死。

同一日,闻讯一路从镇南关疾驰赶来的张温与六千关宁铁骑,在黄昏时刻到达战场外围,在明知大势已去回天无力的前提下,在明知函谷关仍有一千重骑纹丝不动的情况下,在亲眼看到镇南将军谬松原的尸体被精灵族武将一矛挑落马背时候,张温依旧决然率军冲锋!

六千关宁铁骑,最终只剩下两百骑拼死护卫张温逃离战场。

这一战,人族两大将领,一死一伤。

正值年关,精灵族的函谷关大捷,意味着本就不厚重的包围圈口子大开,两面漏风,对人族朝廷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前者可以欢天喜地地辞旧迎新,后者则在谬松原战死后,京城再度笼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所幸继杨慎杏阎震春之后,又一位成名于几十年前的持重老将在和年轻皇帝开诚布公地一番长谈后,带兵南下,三万大军直逼精灵族,不求大败姚卫京,只是力求救出失去主帅被困的四万岭南步卒。

一直在东越道停滞不前的大将军典岱,也终于在万众瞩目中有所动静了,率军沿着东越道向东进军。

但最能安定人心的一件事,不是将近十万大军的调动,而只是因为一个人出现在了渝京城。

人族的年轻皇帝只下了一道圣旨,让镇南将军谬松原死得极尽哀荣,谥其“毅”,且言“朕若失股肱”。

年关不好过,但终究还得跨过去。

渝京城,爆竹声声辞旧岁,只是比起以往缺了那份喜庆气。

就这样,人族朝廷迎来了宣德二年。

新的一年第一次早朝。

皇帝赵括坐在龙椅上,这是这位君王登基以来不知道第几次这般坐北朝南了,他透过宽阔的殿门,透过宽阔的宫门,直直望向那条一览无余的御道。

帝王自当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兴许是敏锐察觉到当今天子的走神,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按时喊出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和殿外的臣子都恭敬低着头,收敛视线,屏气凝神安静等待,那些个对早朝一事苦不堪言的年迈老臣,都开始不露痕迹地打起盹来。

皇帝一点一点缓慢地收回视线,从那条好似没有尽头直达南疆的御道收回到宫门,皇帝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年先帝召见两位武将,年长的那个男人,步子不急不缓,不是那种因为走得慢,而是一种走在这条为人臣子最该郑重其事的道路,却还不当回事的那种散漫,此人佩有一柄那名震天下的赢家刀,他的一步一步走近,让身为九五至尊的先帝感到一种倍感耻辱的窒息感。也正因此,先帝才是不顾一切的杀了他。

而后的那名年轻人,相貌堂堂,一袭白衣,而且真是年轻啊,让人见之便心生亲近,尤其是先帝恨不得放低身架与之把臂言欢,在心底,赵乾认为高武皇帝、文帝可以有赢家为之南征北战,那么他自己也该有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皇弟,他一样可以像高武皇帝与文帝那样富有魄力地给予一个年轻武将最大的权柄,最多的兵马,为他牵马送行,让他放开手脚去扬鞭塞外,兄弟联手建立前无古人的边功。

再后来,赵乾看着那些日后熠熠生辉的年轻读书人也是这般在晨曦中,他们带着难以掩饰的拘谨和兴奋,一步步走入自己的视线。

尹泉安,南文柏,李长岳,严嵩,陈平……

琳琅满目。

他们共同缔造了人族王朝的景明盛世。

而他们注定会与赵乾一同在青史上流传千古。

宣德元年的朝会,庙堂上没有那两个碍眼的藩王赢阙和赢修然,但是有赵忱、张靖越、张温、典岱这样的功勋武将,还有谬松原许巍岘这些有足够年月去积攒战功的青壮将领。有尹泉安、南文柏、李长岳这些渐渐老去的文臣领袖,有孙不平这些正值壮年的名士,更有那些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甲三名状元郎榜眼探花郎。

高武皇帝曾经深深遗憾自己最早志在天下时,用人处处捉襟见肘。

但是他赵括不一样,他真正感受到了坐拥江山的那种豪气。

皇帝又收回一些视线,看到了那座殿门。

那座门槛,就是一道至关重要的龙门,天底下所有官员都想要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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