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2绿酒初尝人易醉

夕阳西下，暮霭沉沉。夏念祖心绪不宁地随着群臣走出公众法庭，他又在阎罗殿里走了一回，不由得感慨道:

“世有无妄之福，又有无妄之祸。今处无妄之世，以事无妄之主，安不有无妄之人乎？”

谁能料到，救夏念祖于水火之中的竟是来自故国的贵人！无论盛千秋出于哪种缘由，这份情夏念祖还是铭记在心了。

在法庭外徘徊的夏青染一看到父亲安然无恙出来了，悬着的心立刻放下来。

“父亲，没事吧。”

“还活着。”夏念祖跨上马，随儿子快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父子俩骑着马，拐了几个弯来到了玛利亚大教堂前庭广场，明澈和另一个人恰好骑马跑过去，金色的夕阳勾勒出他们背影的轮廓。

夏青染连忙喊住明澈，马背上的两个人同时停下来，他们回头的刹那，夏念祖依稀认出其中矮一点的那人是自己正要感谢的故人盛千秋。

刚经历了死里逃生，体验过寄人篱下的悲凉，在这夕阳西下愁绪笼罩的时候，他乡遇故人，夏念祖百感交集，他赶紧下马迎上去。

夏青染也不敢怠慢，随着父亲下了马，走到明澈他们面前。

“恩公请留步！承蒙出手相助，夏某不胜感激。异国他乡遇故人也是缘分，恩公能否赏光到寒舍喝一杯？”

听到这话，盛千秋连忙从马背上下来，恭敬地对夏念祖解释道:“盛某不过奉命行事，这位才是我家主人。”

盛千秋转过头对明澈介绍，“公子，这就是埃拉城财政大臣夏念祖大人。”

明澈早就下了马，他礼貌地行了个礼:“晚辈明澈见过夏大人。”

“你们这是要去向何处？”夏念祖关切地问。

“我们不在埃拉城住，趁着天还不算太晚得赶回住处。”盛千秋边说边恭顺地望了一眼明澈。

“难得相逢一场，你们不去喝一杯，让家父略表谢意，他恐怕会寝食不安的。恳请两位今晚留宿夏府，如何？”夏青染盛情挽留。

这一晚，皎皎月光如碎银铺满大地。夏念祖家的大厅里点燃了许多蜡烛，映照得厅里如同白昼，这种景象唯有过节才看得到。

夏绿凝快活地带着女仆从花园采来芬芳娇艳的各色花朵，小心地插入花瓶，又在地板上撒了紫罗兰花瓣。

仆人们从酒窖里抬出装满托斯卡纳葡萄酒的橡木桶。负责管理银器的仆人从橱柜里拿出一摞摞餐具，由布置宴会桌的领班摆放好银质盐罐、一打银汤勺、玻璃高脚杯、宽口水罐、分水瓶。

一道道美味佳肴从厨房被端出来，负责切肉的厨师来到大厅，他切开烤得烂熟的香喷喷的鹿肉，然后由仆人端着盛满肉的盘子四处走动，供客人各取所需。

口感香醇的葡萄酒源源不断地盛满了客人的酒杯。门廊里，一支乐队演奏着节日的乐曲，主客觥筹交错，气氛非常融洽。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敢问公子，你是何时离开故国的？能给我们讲讲故国今夕的盛况吗？”从小就旅居异国他乡，夏念祖最想了解的就是故国的消息。

“过尽征鸿来尽燕，故园消息茫然。”明澈眉间骤然聚起一拢浓浓的愁云。

盛千秋发觉明澈情绪的微妙变化，急忙转移话题，反问夏念祖道:“敢问夏大人是何时来到这异国他乡的？从大人根基稳固来看，应该是祖上就远离故国的吧？”

“祖上离开故国的时间应该是至元十二年，据说威尼斯有个叫马可波罗的人就是这一年到达元朝大都的。

“人类啊，就像迁徙中的鸟群，飞向的都是自以为的天堂，离别时哪里会品尝到‘月是故乡明’的道理啊！”

“是啊，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盛千秋也不由得感慨唏嘘，“哪一处离别不是迫不得已，回想起来，我们离开故国也很多年了，故乡的消息也是知之甚少。”

“说到威尼斯，以前不过是不毛之地，如今却成了名副其实的海上霸主，连君士坦丁堡都得让着它三分。”夏念祖心里惦念着与威尼斯的生意，随口说道。

夏青染也来了兴致，连忙介绍说:“威尼斯是浮在大海上的鸟巢，天南海北的商人们就像成群结队的候鸟，

“他们带着难以计数的丝绸香料樟脑象牙以及各种商品，蜂拥至威尼斯，那里可真算得上是一座财富之城！”

“你知道跟咱们做生意的威尼斯商人是怎么说的吗？他亲口告诉我，跟遥远东方的杭州城相比，威尼斯不过是个贫瘠的小渔村。”

夏念祖神采奕奕，不无自豪地继续说，“杭州城的每扇城门对应的区域都比整个威尼斯大许多。

“每年经由地中海东部港口运到基督教国家的辣椒还不及运到杭州的百分之一。从各个国家运进杭州城的香料、肉豆蔻、核仁、甘松、黑檀木和其他财宝数不胜数。

“杭州城周围运河交错，连威尼斯人也惊叹东方海域上驶过的商船太过壮观。

“拿威尼斯商人的话来概括，‘杭州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人间天堂！’夏家的根在杭州啊，来这里之前，我们祖祖辈辈就生活在杭州城。”

“有生之年一定要回杭州城看看！”夏青染不由得心往神驰。

夏绿凝抿着嘴偷偷望了望明澈，明澈心领神会，俩人垂下眼帘，嘴角都含着甜蜜的笑意。

“杭州仅仅是大中华版图中的一部分，这样大的城池可不止一座，”盛千秋补充道，“我们往往一座城就抵得过这里一个国。”

夏绿凝惊讶地睁大了美丽的黑眼睛。

“那位威尼斯商人真的去过杭州城吗？”明澈问。

“不好说。但绝对有威尼斯商人踏上过中国的土地，而且不仅仅是马可波罗那样家喻户晓的人。”夏念祖肯定地说。

“您常年经商，商船也该是天涯海角都去过，就没有想过要回去故国看看吗？”明澈似乎随口一问，其实他心里想什么，盛千秋全明白。

“我的商船的确漂洋过海去过不少地方，遭遇过海啸，经历过生死，但是商船从未去过故国那么遥远的地方。

“苏州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还有茶叶都得辗转到波斯等地，之后再运送到拜占庭、卢卡、热那亚、威尼斯等地。

“我曾听一位游历到波斯的老僧讲过，他在马拉巴尔海岸的科钦港看见过返航的东方宝船，巨大的船舱里装满了黑胡椒、珍珠、宝石和珊瑚，那气势，大得了不得！简直难以想象！”

“可曾听说宝船队的领头是何人？”盛千秋似乎漫不经心地问，神色却有些不够自然。

“这，我还不甚清楚。”夏念祖遗憾地回答。

“以后终究是要回归故里的，羁旅他乡的滋味不好受。”明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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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重返故乡？”夏青染今晚兴致盎然。

“我也要去！”夏绿凝心里清楚，这是明澈最大的愿望。

“年轻就是好，敢想敢做，年纪大了，遇事难免瞻前顾后，顾虑重重，最后竟蹉跎了岁月。”

夏念祖想起明澈买地的事来，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买土地这件事，你经过深思熟虑了吗？”

“初来乍到，我并不了解此地的状况，还烦劳您多指教。”明澈实话实说。

“公爵这个人还真不好说，就怕他之后使用非正常手段，强行收回土地……”夏念祖拧紧了眉头，“那你就吃大亏了！”

“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我家公子铁了心要在埃拉城定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往后还得请你多多指教。”盛千秋解释说。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们做事谨慎点，有不到之处还请夏大人多提点。”明澈举杯向夏念祖敬酒，“明澈在此先谢过大人了！”

“一脉相承，自然要互相帮衬着。”夏念祖赞叹道，“这孩子举止言谈不同凡响，年纪轻轻却少年老成，日后定能成大器！他父母教导有方啊！”

听到这话，明澈的神色骤变，阴云迅速在他俊美的脸上聚拢，他决绝而快速地说:“明澈自幼父母双亡，是孤儿。”

夏念祖一怔，坐在他身旁的宁夫人把同情的目光投向明澈，夏青染也带着诧异的神情望着明澈，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只有夏绿凝紧张地盯着明澈的眼睛，担心地快要哭了。

盛千秋也不无忧虑地望着少主，他好像早已知道事情会这样，连忙说：“算起来，我家主人驾鹤西去也有十一个年头了，少主不容易啊！”

“夏某失礼了！如果公子不嫌弃，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一家人！夏青染比你年长，你可以把他当兄长，有啥事尽管让他帮你；夏绿凝比你小几岁，你就把她当自己的妹妹。若不嫌弃，就唤夏某一声伯父，唤夫人一声伯母，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明澈表情温和了许多，他站起身，恭敬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冲着夏念祖和宁夫人行礼:“伯父，伯母大人，明澈承蒙不弃，不胜感激，在此敬二老一杯酒，愿伯父伯母健康如意。

盛千秋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赞许地望着明澈，也举杯祝贺。

夏绿凝笑了，乌溜溜的大眼里闪烁着泪光。

明澈又斟了一杯美酒，对夏青染行了个礼:“明澈敬兄长一杯！”

夏青染笑着指了指差点要抹眼泪的夏绿凝，调侃道:“你真的甘心她做你的妹妹？”

明澈涨红了脸，夏绿凝则嗔怪地瞪了哥哥一眼，夏青染只是笑。

饭后，仆人们端来蜂蜜蛋糕、杏仁牛奶小果冻、糖果蜜饯、松仁儿布丁以及各种时令水果，夏念祖又亲自煮了西湖龙井，大伙儿品茶谈天，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夏念祖看天色不早了，忙吩咐夏绿凝查看给客人的房间安排妥当了与否，大家也各自散了，准备休息。

夏绿凝带着贴身女仆西尔维娅脚步轻快地来到客房，满心欢喜地查看给明澈备用的床铺，又点燃了床头玻璃球中的草药，偷偷在枕头旁放了朵绽放的紫罗兰花。

她想跟明澈说说话，便磨磨蹭蹭不肯走，仔细整理每一处细节，心情激动地等待明澈回来。

片刻，贴身男仆带着明澈走进房间，他闻到空气中散发着药草的丝丝香甜。

“好香甜的味！”明澈看起来心情舒畅。

“药草的味道好闻吧！”夏绿凝能跟明澈如此靠近，心里喜欢得不得了。

“不，非药草之香。”明澈摇了摇头，故作神秘。

“除了药草没有别的呀，我不喜欢在房间里放香料，那香气太浓郁了。”夏绿凝眨巴着眼睛说。

“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明澈似笑非笑地吟唱道，又说，“不好，不好，这诗太忧伤了，换一句，‘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夏绿凝没明白明澈说的忧伤是何意，倒也清楚他的小心思，脸随之红了，眼眸之间的娇羞愈发可爱诱人。

她头戴着素色花环，一袭白色衣裙，浑身散发着鲜花与青春的芬芳，如梦似幻，尤其当她低头时，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闪得明澈心都乱了。

明澈一时难以自持，只好压抑着内心的欲望，低了头不敢再看夏绿凝。

夏绿凝见明澈低头不说话了，也不看自己，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你还有事吗？”明澈忽然问道，脑袋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没事，我走了。”夏绿凝怅然若失，缓缓转身欲离开，鼻子有一丝丝酸。

明澈发觉夏绿凝的失落，他凑近她耳边，热乎乎的气息夹杂着酒气，扑打在夏绿凝脸上:“小傻瓜，你再不走，一会儿就走不了了。”

夏绿凝这才发现明澈有几分醉意，她懂了他的心思，害羞地笑了。这一笑，笑得明澈心旌荡漾，几乎把持不住。

“绿凝，想不想我娶你？”他问，眼睛里燃烧着亮晶晶的火焰。

夏绿凝乖巧地点点头。

“那就赶紧走啊！傻姑娘！我可不想被你父亲认为是轻浮浪荡之徒，我要光明正大地迎娶你！”明澈很久没喝过这么多酒了，很久没有如此快活了。

“那你，盖好被子，千万别着凉了。”夏绿凝又是心疼又是欢喜，恋恋不舍地走出明澈的屋子。她的心，却久久地留在那里了。

夏绿凝刚走，明澈便一头扑倒在枕头上，花香扑面而来。他一把抓住枕边盛开的紫罗兰花，疯狂地放在嘴边亲吻着:“你快把我弄疯了！绿凝！”

夏绿凝欢天喜地地回到自己闺房，想着明澈醉意朦胧的样子，回味着他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心里甜蜜蜜的。

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她屋里，洒在她脸上，她那好看的眉眼间溢满了幸福的笑。

这时，一道黑影迅速掠过窗前，夏绿凝猛然一惊，一个狼人的形象忽然掠过心头，她顿时紧张起来。

她悄悄跳下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聆听着屋子外面的动静。此时万籁俱寂，花园里的虫鸣声也没有了。该不会是明澈吧？她想。

“明澈。”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没有回应。

夏绿凝想起明澈方才说过的话，“我要光明正大地迎娶你！”无边无际的甜蜜淹没了这单纯人儿的心，夏绿凝欢欢喜喜地去睡了。

夏绿凝怎么能想到，窗外的那一道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冒牌罗马人斯特凡诺，他的真实身份是——狼王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