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聋老太太的故事(上)
第211章 聋老太太的故事(上)
老太太的眼神幽远,黑白不明的眼睛,望着外面同样黑白不明的天。
每当她垂下眼睑看看桌上空空如也的酒杯,谷胜飞就给稍稍地续上一小口。老太太也不怎么喝,但有酒,她就继续讲故事:
“我不怪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也是实在没得办法了,不过我们都是太呆了,有人给他们出主意卖小孩,他们就卖小孩。
我也太呆了,到了北平他们叫我学琵琶学唱戏,我还欢喜得很,以为是遇到好心人了,不叫我干活,只唱歌就有钱拿。”
聋老太太口音也变了,谷胜飞能明显听出来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音调,看来她是已经回到记忆深处了。
谷胜飞看见她眼中有泪花,应该是在想妈妈。
“庚子年我20岁......”
“等等,老太太,按说不该打断您,不过,这庚子年是哪一年,我们早就不用干支纪年法啦,最多能背顺一个甲乙丙丁。”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太忘本了,老祖宗的东西都被你们糟践光喽,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些东西我五六岁在金陵的时候就会背喽。”
聋老太太一脸惋惜地看着谷胜飞,似乎就是他糟践了中华五千年的传统文化,然后继续说:“那是哪一年我也不记得了,不过那时候也说光绪二十六年!”
“噗~您还是继续吧,您这清朝的纪年法我更没办法换算了。至于你说我们现在年轻人分糟践老祖宗的东西?有本事您再活个四五十年,到时候看看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准备你连门都懒得出了。”
“罢了罢了,就说庚子年的事儿吧,哦,对了,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城!对,就是那一年,”见谷胜飞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聋老太太似乎找到知己似的继续说:
“那一年,我二十岁,在韩家胡同,已经很有名气了。我没得办法,刚明白是让我卖唱,还是在窑子里卖唱,我死活不干,跑过几回,抓回来就死命的打,不给饭吃,死不掉的感觉真不好。
后来我就上吊,自己把自己挂上去,马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过来,我还以为自己个解脱了,再一看,还是那个老鸨。
实际上,我遇到的那个老鸨人不坏,但是她也没得办法,生意要做,队伍要带,我一个人要是不听话,就带的好几个不听话的,老鸨就把我们几个掉在一起打,但是不打我们的脸,我就突然明白了,她是怕我们的脸花了,就没办法做生意了。
我就求饶啊,想到了主意就不想白白挨打,我就跟老鸨讲,我不敢了放我下来吧。
我就给她讲好话。
她还就真放我下来了。当天晚上我就用簪子戳我脸,我想戳眼珠子的,但是又不敢又舍不得,都跟我讲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觉得有点道理,那次上吊没成之后,也就不想死了,当然也不想当窑姐,就这么一直耗着。
我感觉簪子把我腮帮子都戳穿了,我就疼晕过去了。
我醒的时候,手脚都绑在床帮子上了,脸上感觉也打上敷带了。屋里其他姊妹都不在,就我的老鸨一个人,我看见她低头抹眼泪,她还不知道我醒了,就在那低头抹眼泪,应该是真的心疼我了。
我当时想,她也有可能是心疼钱,或者嫌我麻烦,我当时多想她嫌我麻烦把我扔到大街上去哦。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知道八国联军后来进城,我可不敢叫她把我扔到大街上。
我就在她面前醒来了,老鸨看到我,也不装着凶狠,也不掩盖她淌眼泪的事,哭了不少眼泪水,才止住。
她对我讲,我是整个韩家胡同,第二个反抗得这么凶的人,反抗得第一凶的人就是以前的她自己。
我心想,这下也有救了,说到底,她也是穷苦人出来的,也不想干这个,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思,估计能放我回金陵,大不了我给她打个欠条。
末了,她跟我说,你跑不出去的,你也不能再这么胡闹,你要是把脸给花了,我就给你放到街对面那破院子里,专门招待那些没有钱的,出大力的,吃烟土的,那些人逛一次窑子不容易,一次就把你折腾到死。还有好多吃烟土的都有传染病!
她最后抹一把眼泪水,对我讲,你也别怪我对你狠,你看看,要么死掉就轻松了,要不然,这世道,出去,还不如在窑子里安全。
她讲完就不哭了。我也不哭了。我点不了头,但心里头已经认命了。
更神奇的是,她不知道从哪找的郎中,我脸上那个肉窟窿半个多月就好了,还没有明显的疤。”
聋老太太一口气讲这么些,眼神已经变得空洞,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事实上,可能她自己就是觉得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当初的那个刚烈的江南瘦弱的女孩子,在那一天恐怕已经自认为死了。
只是,聋老太太八九十岁的脸庞上,一道暗白色的圆形疤痕,不显眼地向谷胜飞证明着聋老太太的过去。
谷胜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的老人,不管她年轻的时候是怎么样的青春,也不管在她做头牌的时候有怎么样的风尘,谷胜飞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大院里的宝,这个大院里灵魂。
不知道,世俗的价值观是不是不屑以一个解放前的“窑姐”作为自己大院里的“长老”,但谷胜飞知道,这一定是有些人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可以打击聋老太太权威的地方。
此刻,只感叹老太太年轻时的不易,感谢她现在对自己的信任。想到这,冲老太太扬了扬酒杯,喝了一大口。
酱香型的白酒,有一股窨井盖底下的臭味,直顶天灵盖。
聋老太太也泯了一口,眯着眼睛继续说:
“那些年乱啊,一会八国联军来了,一会老佛爷跑了,今天听说这个进宫了,明天那个倒台了。街上成天游行的,呐喊的,打打杀杀的,就没太平过,我最好的十几年,就这样过来了。
到民国以后,我基本上就不用陪客人了,能帮那个老鸨安排安排,出出面,其实她对我一直怪好,但是,都没得办法,我爸爸没得办法,老鸨没得办法,我也没得办法。
那到底哪个才有办法。我那时候真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