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劫后余生
第215章 劫后余生
聋老太太讲述她躲避日本人轰炸、在隧道里缺氧的经历的时候,眼神空洞语气平静,仿佛自己只是一个装在防空洞上的无声的监控探头,只负责回放,其他一切由观众自己去想。
“里面的人往外涌,外面的人打不开门,氧气越来越少,情绪越来越躁。我看到一个女孩倒了下去,就立马被后面的人踩在了脚下,就像被黑色水快速淹没,在也看不见身影,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后来,不知道门是怎么被打开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外面是黑的,防空洞里面也是黑的。我被夹在人群中间,脚不着地,但一瞬间,我猛地吸到了空气,新鲜的空气,浑身上下都感觉到了舒畅和凉爽。我知道活命的机会来了。
不过,那一年,我都六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想扒开人群往外面跑,但根本做不到,我就努力蹬着也不知道是谁的腿谁的脚,我就往上爬。我当时想,要是不能往前,我就往上,往上至少有后面的人,把我往前推,而不至于被踩在脚底下。
我就记得,我那个贴身的小丫鬟,岁数不大,但是真的贴心,她咬着牙把我往上顶,我还听到她喊了我一声‘姨’,但说了什么我一点都听不到,这时候我们正在洞口,后面又突然涌来一股人群,我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防空洞里那么憋屈,都没晕死过去,到了洞口,门也打开了,也能呼吸到空气了,怎么一下子就被撞晕了。
人实在是太多啦,按理说,要是先出去的人能快点散开,给后面让点地方,后面的人要是能在规矩点,别来回撕扯----小谷,你见过吗,那人就像是大海里的潮水,一股浪往前,后面的人一撕扯,又变成一股浪往后,后面的人要是再规矩一点,是不是大家伙活命的机会就更多一点。
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说不庆幸吧,也不可能,谁也不想,没被敌人炸死,却被自己人踩死了。
那天,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醒过来,首先是手指疼,我以为自己是做梦呢,但那种疼又疼得很真实,我慢慢品悟到,是有人拽我的手指头,准确地讲,是拽我手指头上的戒指。
那戒指我戴了不少年,早就长在手上了,拔不下来的,我就睁开眼,看见一个国军,歪戴着帽子,正憋着劲拽我的戒指。
我抬起另外一只手,推了他一下,吓了他一大跳。不过他马上又恢复了镇定,骂了我一句,‘去你*的,真他*晦气,这是个没死的。’然后就理智气壮地走了,竟然一点羞耻心和愧疚心都没有。
我当时的心是麻木的,身体也是麻木的,就只能一点点喘着气,一呼吸就浑身疼,我不知道是该骂那个国军趁火打劫,还是谢他偷我戒指把我弄醒了。
我想,要是他不把我弄醒,我多数会被当做死尸堆在路边。因为我当时转过头,看见路边已经码放了一堆堆地人。
就像城门口堆放的防御工事一样,人就像沙包一样被堆在那,不知道死活。
我努力坐起来,身边人来人往,大多是国军,看来防空洞里的人都已经出来了,国军正在打扫战场。
我想赶紧得找个地方坐着,坐着更像是活人。那时候也不知道害怕,没有地方坐,我就靠在死人堆上。
我喊大太太,喊警卫员,喊我丫鬟的名字,一是我喊不出大声音,二是,到处人声嘈杂,估计他们也听不到。
我想,警卫员一个大小伙子,估计还活着,大太太那样,估计是活不成了。我就年阿弥陀佛,无论如何让我的小丫鬟活着回来。
我身边除了死人和半死不活的人,什么都有,眼镜,烟袋,布兜子,笔,更多的是碎衣服,大人的小孩的,都有,大多数没有血迹,有的甚至还很干净,但是都是碎的。
我靠眼神来找跟我一起来的那四个人,偶尔身边有救护人员过的时候,我就抬抬手,显示我还是个活人,不过没人管我,这我倒不怪他们,死的人太多了,到处都是浑身黑紫的人,应该优先去救他们。
但是,我就恨啊,他们有的人看到我还活着,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还故意从我腿上踩过去。你说说看,这帮人是不是畜生。
不过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就那么靠着死人坐着,想缓一缓力气自己走。
小谷你想,六月份的重庆,多热啊,我靠在死人堆上,后背冰凉。我后来还回头看看这些人,我不敢看他们的眼,但他们的嘴都是一样的,张着,有的嘴流出来的是白色的唾沫,有的流出来的是红色的带血丝的唾沫。
我渐渐看明白了,流什么颜色,跟压的时间长短有关系。
在那堆冰凉的尸体里,我无意间碰到一个温热的胳膊,我开始有点不相信,再仔细摸摸,就是热乎的,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身体和头,他被埋在人堆里,只露出一只手和半截胳膊,我从手摸到胳膊,都是热乎的。
甚至,我握着他手的时候,我好想还感觉到他手指头动了动,抠了抠我的手掌。我就喊,‘这还有个活人呢,你们来几个人帮忙啊。’
我喊了好多遍,没有人理我,有很多人从我身边走过,没有一个人帮我。
我就自己去拽这只手,你想,我哪有那个力气,我真是尽力了,但是,最后也没有结果。我找不到跟我一起来的那四个人,甚至我基本确定大太太必死无疑了,我都没哭,我拽不出来那只手的时候,我哭了。”
谷胜飞听得很压抑,但也不知道怎么劝慰聋老太太,她今天选择说这段故事肯定是有她的理由的。
他今天才发现,自己一直得意于自己是个后世穿越来的,脑子里学过历史知道世界的变化,就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切事物。
其实,自己连人性的浅都没看透,更不要说深了。
他给聋老太太水杯里续上热水,老太太却喝了一口酒。谷胜飞没什么可阻拦的,只任由聋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淌下清澈的眼泪,清澈得如同这个新年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