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洗不净
日头快要落山之时,乌衣街上驶来一辆马车。
车停在离正修堂不远处,有妇人隔着车窗,越过四下围观的百姓,冷眼瞧着正乱成一团的地方。
“怦”的一声巨响,一块金字匾额被人抬出来,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匾额结实,完全没被摔坏,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被夕阳照得金光闪闪。
有人嘀咕,“‘医者仁心’乃是岳大将军亲手所提。这是连那位的面子都不给了。”
“正修堂也是倒霉,动不动便被盯上。”
几个伙计被五花大绑着扯到了外头。
“各位官爷,他们几个就是卖苦力的。在下是这儿药堂的掌柜,若有什么事,自是我来承担。”
有人自身难保,还在帮伙计们求情。
边上官差也不说话,拿起棍棒朝那人身上招呼,直打得他头破血流才停手。
最后出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虽头发有些乱,却神色镇定。
她一现身,便引来周围人的惊呼。
所有人里头,只有她带了重枷,手脚全都被拴上锁链。
一个弱女子也不知犯了何事,竟被当成重犯。
马车里,本是阴沉着脸的妇人,唇角露出一丝得意。
女子被人拽着往囚车那边走,如同游街,狼狈不堪。
“瞧够了,便回去!”
马车里还坐着一名略有些丰腴的少妇,衣饰鲜亮,妆容精致,一看便知,平日里养尊处优。
与之相比,这妇人脸上皮肉干瘪,瘦成了一把骨头。尤其她那双手,粗得有些吓人,应该是吃过不少苦。
“你懂什么。那些年在渭南,若不是想着报仇,我都活不到今日。”
妇人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我得看着她死!”
少妇将头靠到车壁上,“老公爷既点了头,她必是死路一条。若我是娘,便在边上瞧好戏,用不着脏自个儿的手。”
妇人笑了,拉过少妇的手,“我们瑶珠当了娘,行事竟比以前稳重了,还是老公爷会调教人!”
嫌蒋氏掌心又硬又糙,蒋瑶珠抽出手,“行了,这是胡说的地儿吗?”
蒋瑶珠确实比她娘稳重。在长宁公府,她只是个夹起尾巴做人的妾,还得时刻明白自己分量。
高权此次欲置正修堂于死地,跟宠不宠她无关。
她们母女不过得了顺水人情。
蒋瑶珠打了个呵欠,“我得回去歇了。这几日身上乏得很。”
说来蒋瑶珠根本不想出来,也是她娘如今老了,人固执得不行。
蒋氏却想到了别处,“瑶珠,可是又怀上了?”
“没有。”
“趁着有宠,能生便多生几个,那也是你日后的底气。我瞧得出来,老公爷最看重的便是子嗣,也是他那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你这机会可是来了。”
蒋氏干脆凑到女儿耳边,“老公爷如此疼你,你若侍候得好,说不得能做当家太太。”
自从摸清长宁公府的状况,蒋氏便生出了这心思。
她姿色尽失,已经无用之人,如今只能看蒋瑶珠了。
“我没您那些花样。娘做什么事,别拉上我!”
蒋瑶珠话中带了警告。
人人都以为她过得好,可背后艰难,谁能明白?就连她亲娘也不知心疼,只想沾她的宠,达到自己目的。
“哎哟,如今嫁进长宁公府,这是瞧不起娘了。”
蒋氏故作不高兴。“娘做什么事,还不都是为了你?”
“回了!”
蒋瑶珠冲外头吩咐道。
马车动了起来,母女俩各坐一边,竟置起了气。
蒋瑶珠心下没法不怨。
蒋氏口口声声都为了她,可若不是蒋氏自己不知检点,让人抓住把柄,说不定她如今还在安稳地当女官,人人见了都要奉承,总不至于委身一个糟老头子。
她这一生,就是被蒋氏给毁了。
“卫湘君,不能让她好死!”
蒋氏又开了口。
“你不用管了。今晚已然有了安排。”
母女俩再有积怨,可关键之时,总归同仇敌忾。
马车忽地晃了晃,蒋氏身子一歪,撞到了蒋瑶珠身上,气得大骂,“王八羔子,连车都不会驾!”
“方才有两人带马过来,差些撞上!”
外头的仆人回道。
“是谁瞎了狗眼,敢对咱们长宁公府的瑶夫人大不敬?若你们有点出息,便上去揍一顿。一个个杵在那儿当木头。瑶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小心你们脑袋!””
蒋氏把车上、车下都骂了,半天停不下来,直到声音被一阵刺耳的马嘶压住。
正修堂人去屋空,瞧热闹的也都散尽,自然没人发现,有两匹马飞奔了过来。
徐启松开缰绳,先下了马,径直走上台阶,瞧着大门上朱批的封条。
“老五,咱们晚了一步!”
杜校尉在另一匹马上感叹,刚要跳下,徐启又走了回来。
“你也别着急,明儿我就找相熟的人打听消息!”
徐启没有回应,看来就是过来瞧一眼。
“这是得罪了谁?若师徒俩都在里头,大将军的伤谁来管。”
杜校尉嘀咕。
他们在乌衣街旁边一间酒楼吃酒,冷不丁听到议论,说正修堂被官府给封了,一个医馆的人都被抓走。
“自然是赶紧救人!”
徐启回道。
方才扔掉手中酒盏,徐启便冲了出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徐启并不清楚。他唯一清楚的是,绝不能让翠雨受半点委屈。
今晚就算将衡阳的牢房翻遍,也要把卫湘君救出来。
“五哥!”
一个身影冷不丁从旁边巷子里冲出来。
徐启猛地转身,盯着阿寿到跟前,喝问,“里头人都被抓了,你倒一点事儿都没有?”
既然阿寿能逃出来,卫湘君为何不逃?
阿寿眼圈一红,“白日里从岳大将军府出来,师姐让我回家歇着。后头还是在这边做活的街坊报信,我才知出事。等我跟我爹跑过来的,师姐他们已经被带走……”
徐启打断了阿寿,“人被关在哪儿?”
阿寿被问住,支吾半天,说不出来。
还是杜校尉提醒,“他后头才到,如何能知道?”
阿寿倒晃过了神,“宫里死了娘娘,说是怪正修堂进的药!来抓师姐的还有巡城营的,那些人跟咱们早就不对付。”
瞧了阿寿片刻,徐启说了句,“你回家去!”
这边徐启翻身上了马,阿寿跑过来,“五哥是去救师姐他们吗?我同你一块!”
“我救她做什么?”
徐启恨恨地道:“她不是精明得很吗?让她自个儿想办法出来!”
杜校尉瞟了徐启一眼,冲阿寿摆摆手,“回去等消息吧!”
没一时,在阿寿注视下,两匹快马消失在夜色中……
一处黑黢黢的牢房里,卫湘君试着转了转脖子,立时抽了口凉气。
有木刺划到了她肉皮,扎扎地疼。
这个地方,卫湘君说也来也不陌生。
上一世,她与汉乡侯的女眷们在这儿被关了小一年。
如今,这儿只有她一个。狱卒也抠得很,人都进来几个时辰,连一盏油灯都不给点。
卫湘君轻叹了一声。
今日唯一庆幸的,是郑乔生夫妻和碧雪她们躲过一劫。
想想也是惊险,他们的马车刚走了一炷香工夫,官兵和衙差便冲了进来。
此刻卫湘君又开始回想,到底他们送了什么了不得的药,竟能将人害死?
一道光亮冷不丁闪起,卫湘君眼睛被刺疼,赶紧闭上。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咣咣当当”的开锁声。
好一会后,卫湘君眯着眼,隐约瞧出,进来的是一个提着灯笼还披斗篷的人,可那人的脸藏在了暗处。
“还不进来,把卫大姑娘的枷头打开!”
这声儿一响,卫湘君后背顿起鸡皮疙瘩。
没一会,卫湘君脖子上那块重得能压死人的木板终于被拿开。
卫湘君肩膀松快了,脑子却绷得死紧。
蒋氏出现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事?
“这些年没见,我来瞧瞧你。”
“咱俩没那交情。”
就算这回吃了大亏,卫湘君也必须泰然自若。
其实听到蒋氏声音的那刻,卫湘君心里就已经明白,不管宫里的娘娘是怎么死的,如今有人只想要让她死。
“你都差些做了我女儿,我自当好好疼你。”
灯笼被举高,卫湘君看清了蒋氏的老脸和她眼中的阴毒。
蒋氏冷声问道:“你想怎么死?”
卫湘君索性闭上眼,“废话少说!”
若换个时辰和地方,她用胳膊上的锁链套住蒋氏,把这女人弄死,也不是没这可能。然而现在,卫湘君身后还有几十个无辜入狱的人……
“你向来趾高气扬,现在怎么乖了?”
“滚一边上去!”
“卫湘君,你跟你娘一个臭德性,自命清高,谁都瞧不起。”
卫湘君倒笑了,“我们不是自命清高。我娘出身书香门第,是汉乡侯府入了族谱的媳妇。你舔着脸要她接济,如何让人瞧得起?就算你这会儿得意了,依旧是个流放回来的女犯。这身份,生生世世洗不净了。”
蒋氏眼中淬了毒一般,“卫湘君,不妨告诉你。你同正修堂,说不得还有汉乡侯府都要完蛋了。听说你们胆子太大,偷偷把砒霜送进宫。别以为死的是无关紧要的老太妃,你们就逃得过去。长宁公已然下令,要彻查有人意图谋害主上之事。”
说到此处,蒋氏又伸手扯住卫湘君头发,挨近了脸道:“后头如何?你是看不到了。今晚你便要在牢中畏罪自尽。老娘实在心疼你,知你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方才从外头领了两个过来。死之前,你便好好享受!”
卫湘君控制不住颤抖了一下。也只有蒋氏,能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
卫湘君冲着蒋氏啐了一口。
蒋氏抽出帕子抹了把脸,转过身道:“把那两个灌了五石散的脏货带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