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滔天怒
“这些女人前头侍候的,都是内城的爷儿们。如今几两银子便能领回家,咱们也享一享达官贵人的福气!都赶紧些,若是晚了,好的可都给挑走了!”
衡阳城中一处四通八达的街口,几辆并排的牛车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众人指指点点,掂量牲口一般,品评着牛车上等待发卖的罪臣家眷。
卫湘君站在最后一辆车上。她知道自己在做噩梦,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
“放开我,我乃汉乡侯夫人!”
一个女人挣扎间被扯到地上。有人上来,将她和另外几个塞进一辆马车。
那女人正是汉乡侯的贵妾邱氏。她一辈子就盼着能扶正,费了多少力气,终究白忙一场。
马车边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老鸨,听着车里哭成一片,冷言挖苦,“有何好哭的,到了咱们那儿,吃香的、喝辣的,躺着便把银子挣了,可比你们当太太小姐自在!”
人一个个被买走,唯独卫湘君无人问津。受过黥刑的脸还有跛腿,提不起买主的兴致。
“湘儿……”
一个虚弱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
卫湘君心口猛地跳了几下,急切地四下张望,“师父!”
“叫个屁!”
一记鞭子抽在她额上,立时有鲜血淋漓而下,有几滴流进眼中,辣得生疼。
此刻郑乔生被人背着,到了卫湘君的牛车前。
看着面前瘦骨嶙峋、破衣烂衫的师父,卫湘君失声痛哭。
郑乔生也是老泪纵横,“湘儿,对不住,我才从牢里出来。师父一定救你!”
“大人,这丫头我们买了!”
背着郑乔生的便是掌柜,朝着小吏喊道。
“破了相的,五两银子便宜了你!”
卫湘君不禁屏住呼吸,看着郑乔生站到地上,抖抖索索从袖中掏出几块碎银。
就在小吏快要接过银子时,忽地有人上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小吏随即改口,“上头有令,犯女不得卖与亲眷,你们走吧!”
“大人,您行行好!”
谁也没想到,一向心高气傲的郑乔生竟颤巍巍跪倒了,口中苦苦哀求,“这孩子已然无用,求您给她一条生路!”
“拉下去!”
小吏不耐烦地道。
郑乔生并不肯走,几个衙差干脆上来,冲着他和掌柜拳打脚踢。
“师父!”
大叫一声之后,卫湘君猛地从床榻上坐起。
自从知道师父出事,连着好几晚,她都在做噩梦。
卫湘君总以为,今生躲过了所有劫数。结果,郑乔生没躲过牢狱之灾。
而她,这一回成了罪魁祸首。
也不知到了几更天,卫湘君再睡不着,坐在床榻上发愣。
她在想回衡阳的事。
那日在吴家,卫湘君有意无意跟货郎乔老三打听出村的路,才知若不是那绵延不绝的衡山山脉横亘着,卢村与衡阳算不上多远,
出村的路的确崎岖,按乔老三的说法,真要出去也就费个脚程。
这些日子,卫湘君都在等着乔老三,打算请他为自己带路。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
至于将她带过来的徐启,一个明明知道郑乔生出事却故意瞒着的人,应该是指望不上了。
反正,就算一死,她也要将师父救出来。
屋外忽地传来动静,先是马嘶,随后便是熟悉的脚步声。
凝神听了片刻,卫湘君赶紧穿好衣裳,翻身下了床榻。
隔着窗户缝,卫湘君看清了月色下走进院子的人……
远处山林已然有鸟儿鸣叫,可整个卢村还在沉睡之中。
徐启推开自个儿住的屋门,想进里头歇一时,忽地听到“吱嘎”一声。
“这时候过来?”
卫湘君那屋的门开了。
“把你吵醒了?”
徐启瞧了过去,又道:“天还没亮,再去睡一时。”
卫湘君走上前,“不是说山路难走吗?”
徐启心头一暖,“不来瞧瞧你,我不放心。”
以前对他这般知冷知热的,还是翠雨。
看来,这丫头总算知道他好处了。
这些年徐启得了太多冷眼,都已习惯了。可即便如此,有些人教你一想起,便恨不得立马见到,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及。
“城中还好吗?”
“还好。”
徐启照旧敷衍了过去。
“听说,我师父出事了。”
借着天上一轮弯月,卫湘君死死盯着徐启神色。
徐启眸子闪了闪,心不由提起。
无论是谁找到卫湘君,将消息带给她,都意味着,她的下落被人知道了。
“谁说给你听的?”
卫湘君答非所问,“你能救他出来?”
徐启:“……”
“能还是不能?”
好半天后,徐启摇了摇头,“最近不成,等一时吧!”
卫湘君却追根究底,“为何不成?”
徐启沉默了。
有些事,暂时不能告诉卫湘君。
便比如,他是梁国人,跑到岳家军当兵,一来只有这样,才能让卫湘君多看他一眼;二来徐启也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士气,让岳家军面对齐梁联军围困,在粮草尽绝之时,硬是挺到最后一兵一卒,竟无人投降。
这些年徐启埋头苦干,在岳家军中也算如鱼得水。
就是……有人总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即便如此,这日子也比时时与人钩心斗角的徐小公爷过得自在。
然而,他那逍遥日子似乎到头了。
在徐启将卫湘君藏在卢村的几天后,尹胜的小院里,徐启见到了不远千里而来的徐国公。
祖孙俩促膝谈了一个晚上,徐启这一次亲耳听到,他作为未来家主被寄予的厚望。
徐国公是来叫徐启回去的。
冲着老头子如此推心置腹,徐启也得回一趟。
明儿一早,徐启名义上受命前往齐国打探消息,实际要去的是梁国。
倒不是徐启贪恋权位,有些事情,他要亲自处置。
处置完了,徐启还得回蓟北。
“我师父受伤了吗?”
卫湘君眼泪开始扑簌簌往下流。
徐启扭过头,不想看她这鬼样子。
从前翠雨最会装可怜,倒是这一世,卫湘君还是头回跟他惺惺作态。
若无意外,后头该要指使他做事了。
“我要回衡阳。”
“回去做什么?”
徐启眉头皱起。
卫湘君抹了抹脸上的泪,“救我师父!”
“拿什么救?”
卫湘君没有说话,只看着徐启。
徐启被气到笑出来,“这是不当我的命是命啊!别指望我去劫大牢。我还想多活几年!”
“你不是劫过……”
“那回是我色迷心窍,如今我后悔了!”
后悔倒没有,只是徐启至今想起此事,还是心惊胆战。
那晚徐启直接找了,他当初潜入巡城营时,结交的酒肉兄弟。
人家一看到他,刀都拔了出来。徐启是拿着人家把柄,还有不算深的交情,才换来进刑部大牢救人的机会。
当时他再晚半步,卫湘君便要被人欺负了。
无人知道,徐启心中燃起怎样的滔天怒火,不只是杀了那几个巡城营的混账,就可以消解。
如今衡阳城街头巷尾还在议论,长宁公那位水性杨花的小岳母,风流成性就算了,还叫上几个巡城营的跑到刑部大牢寻欢作乐,搞得男人们为了一个半老徐娘争风吃醋,连命都不要了。
国主还为此下令彻查。听说长宁公府四门紧闭,那是脸都丢尽了。
有些人敢对卫湘君动歪脑筋,便得想好,会付什么代价。
可他做到这地步,有人依旧不领情。
从始至终,卫湘君只将他当成一块好使的刀。
徐启到底瞪过去一眼,心下泄气。
翠雨总还知道疼疼他,卫湘君根本就不懂。
“就当我欠你的情,成吗?”
卫湘君也是难得低声下气。
“我不跟你论情份,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徐启冷哼一声,推开了屋门。
他得回屋好好想想。
若流水无情,他也不想再耽误工夫了。
这辈子就在朝堂混混,总归不会再落个惨淡收场。
踏进门槛,徐启转头看了看不请自来的卫湘君,“跟着我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要的乐西,今儿我便给你。”
卫湘君说着话,竟伸手解起自己的腰带。
徐启压着火,故作淡定地抱起双臂,就这么看着卫湘君。
腰带是解下来了,只是手摸到衣襟时,卫湘君还是犹豫了。
“如何不继续?”
徐启冷笑,“在你心里,我从来就不是好人。把你从牢里救出来,就为跟你睡上一觉。你既豁得出去,我又何必在乎?”
卫湘君面红耳赤,手放了下来。
她终于醒过了神。
方才是自己情急失措。
有些事,也未必离了徐启,便做不成。
“算我什么都没说!”
卫湘君丢下一句,转身便往外走。
一只强壮的胳膊伸过来,挡住卫湘君去路。
“徐启……”
“打算找别人帮你忙?”
徐启立时猜到了卫湘君的心思,“谁还能帮你?岳无咎在武胜关,如今正焦头烂额;秦轼之也回不来。你还认识哪些人?”
卫湘君:“与你何干?”
“卫湘君,你太让人讨厌了!”
徐启恨恨地骂了出来。
“你以为自己好到哪儿?”
卫湘君今日竟有些笨嘴拙舌,多少也是心虚。
徐启没有义务处处替她周全,可人家的确这么做了。
这会儿,卫湘君都讨厌自己。
“对不住!”
卫湘君低头道。
徐启好巧不巧就吃这一套,声音都温柔下来,“你师父暂且无事。人家不是冲着你们的。他在牢里,反而安稳些。”
这什么狗屁话!
卫湘君转头便往外走。
却不想有人不讲武德,一把将她搂进怀中。
“放开!”
卫湘君嚷道。
“虽今日什么都没做,你也算自荐枕席,我便收了。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
徐启搂住这娇软的小身子,将头抵在卫湘君额上,“我得出一趟远门,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等我回来,自会将郑大夫救出来。”
“不必了!”
卫湘君猛一使力,搡开徐启,飞也似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