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奇迹
“那后来怎样?”见她迟疑一阵,吕长歌轻轻问。
“后来,我越长越好看,许多人打起主意,但我一身功夫不好惹。我爹在赌坊里欠下的债越来越多,到最后抵押屋子地契也不够,他们说用我来抵债,我爹想也没想便答应,要把我卖去做小妾。不过这一次我没有答应,打伤那些人离家出走,等我再回来时,我爹已被绑上巨石,沉河死去。”
再抬首,洛轻雪眼泪已如断线珠帘,一发而不可收:“这便是我的过去,很小之时,我曾当真幻想过,自己是洛水之畔的神女,可最后,所有亲人全都死在河中,我受尽谩骂与责备,却从不知哪里做错,更不明白上天为何这般对我,让我历经如此多难。我恨我爹,恨这重男轻女的世道,所以我发誓,所有男子能做到,我一定也能。”
吕长歌无语凝噎,拾起酒葫芦泯一口。
云遥则是听愣神,这一切似乎太突然,他从没想过如此豪迈之人也会有这样的过去。
“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救皇帝一命,被封为无双郡主、镇国大将军,一切都变得不同。一夜间我放下渔网,踏上铁骑北征,带着从民间征来的农户,对抗驰骋北疆、能战虎豹豺狼的北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气派,简直就像梦。我怀着无限向往,只愿保家卫国,以谢圣恩,可是,也许女子真不适合舞刀弄枪,每当夜晚我孤身一人,总是难免会想起死去的将士,和被战争践踏的土地。行军作战不同于比武,即使我再努力也不足以扭转局势,那时候才明白自己有多天真。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皇帝怕我早晚有一天会嫁人生子,不能替他守卫江山,就派人到处传我的流言,说我愠怒如火,暴躁如雷,吓得王孙公子见我如见瘟神一样,久而久之我也不在乎,甚至真让自己变成那样。我曾找他商议,他说是为保护我,不让我被居心叵测的男子花言巧语所骗,可当天下局势再无法逆转,北疆王看上我,要让我和亲来换取和平,他却也没有犹豫。”
“我们到京城时,就是你要嫁去北疆国那段日子?”云遥问道。
“没错,我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要完了,再拗终究拗不过命运,得罪皇帝能逃去哪里?可就在这时上天让我遇到你们,看到傻乎乎的你、温柔善良的祝姐姐,让我又回忆起过去那些短暂、无忧无虑的瞬间,让我明白这世间也没有如此悲凉。看到钧娘那般神力,我才知道世上还有地方可以容下我、保护我。我虽前往昆仑寻仙,却从没想过修道,只是在反抗我的夙命。云遥,对不起,前两天我误伤你实在抱歉,我无法忍受那夫妇只救儿子,丢下自己的女儿,即使当时杀了他我也不后悔。还有大叔,对不起……”
“还有我?”吕长歌笑应一声,“你向我道什么歉?”
“其实贪杯好色不只你一人,是男人都如此。尤其像你这样年事已高、穷困潦倒、孤身一人、既无老伴膝下也无子女,只能靠坑蒙拐骗度日……”
“停,别刀了!”吕长歌哀嚎,“丫头,你真是在道歉?”
“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但还是忍不住常常要数落几句,踹你两脚,希望能得到回应,因为我生命里有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就是不知所谓父爱为何物,在寻仙镇上,我看到你和彩翼分别时相拥之景,实在无法克制,这是从未我体会过。”
“怪不得,你那时一人独自走出去。可我不明白,为何突然说起这些往事?”
“其实也没什么,这段日子经历太多,如今回想一生,也许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两个男子能守在我身边,一个像世人口中的父亲,另一个,就像哥哥曾经说过那样,能陪我走完一生的人,虽不知身在哪里,心又在何处,何时才会坦然站在我面前。”
“二十年不到,算什么一生?”云遥话语间略带责备,却不知为何,她的眼神迟迟没有移来,像是刻意躲着,默默不语。
最终,三人也难挡困倦,云遥道:“天很晚了,该歇息了,明日我还要早起。”
“早起做什么?”洛轻雪心中明知却依旧故问。
“早起,看日出。”云遥笑着耸耸肩。
翌日,朝阳还未升起,云遥便匆匆下榻,来到吕长歌屋外叩门:“大叔,我们该启程了。”
然而只隐约听到屋中叫喊:“五魁首、六六顺。”
“起来!”原本就急着去送死,这一下更是心急如焚,云遥一脚将门踹开,吓得吕长歌如诈尸般惊坐起。
“你是不是傻?”吕长歌瞪大眼问道,“老子昨晚不是与你说了不会锁上门,等你来喊我,你使劲一推不就开了?”
“我,我忘了。”
“我真想扇你一嘴,快去那丫头门外听听动静,看有没有吵醒她。”
“好。”
二人来到洛轻雪屋外,听不见屋中一丝声响,一时也松了口气,正打算离开,云遥却望着门锁有些疑虑。
“怎么了?”
“她的屋门,怎会从外扣上?”
“是呀!你也有动脑子的时候。”
破门而入,屋内空空如也,两人也不免担忧,吕长歌拄着剑迈过门槛,走出屋外,盯着眼下一处脚印愣神。
“大叔,你在看什么?”
“这是她的脚印,就在门外,不过印记很深。”
“何意?”
“这意味着,也许她昨晚在门外停留,这一脚想必是狠狠一跺,遭了!昨晚她说那些话我就该想到,她什么都听见了,她想代你去送死!我们快上山,晚了就来不及了!”
高山地带,如此风雪之夜,屋外没有一盏烛火能不被吹熄,洛轻雪只有在昏暗中缓缓上山,借着夜空下星星点点的光芒照亮前方的路。没有人互相搀扶、照应,这一回攀山已用去快整整一晚。
到那山顶洞外,总算歇一口气,洞中幽光照得人胆寒,但她仍挺直身板,昂首向前。
一阵声响,洞口的光墙消散,九尾白狐再一次出现在前方。
“独自一人前来所为何事?”
“前辈,请让路。”
“那老贼没有告诉你们有何后果?”白狐愕然。
“我明白,但我还是来了。”
“为何?”
“因为我想过,若离开的人是他,即使救回祝姐姐,也许只会剩下两个伤心的女子。但若是我,则能成全一对有情人。”
“你疯了!你所追求的一切,一旦付出生命,还会给你留下什么?”
“我们凡人不过数十年,与这天地相比实在太过渺小,无论以怎样的活法,短暂生命眨眼就会逝去,所以我想,一生中定有些人事,比命更重要。过去我受尽苦难,也不只一回有过轻生的念头,但这一次不同,为爱也好,为友情也罢,总之我并非自弃,而是上天越磨砺我,我越要活得精彩。”
“爱、友情,难道真的只有生命短暂如人,才能明白其间珍贵?才能拥有?”
“也许您已活数千年,无论见识还是修为,我都无法与您相比,更没有资格言语,我只是坚信我所做,即使死也不悔。”
“丫头,速速归去,这洞中寒冰不是你能承受,即使将整座山顶搬回昆仑又如何?你们昆仑十数派、上千年来冠绝古今的天纵之才都毫无办法,那些老道又能怎样?”
“您说的人是……”
“别多问了,离开!”
洛轻雪迟疑片刻,却还是迈着步伐朝前走去,而出乎意料的是,白狐竟也丝毫没有阻挡,只在擦肩而过之时开口:“对我而言,你的确只是凡人中普普通通一个,但今日过后,无论是否有奇迹发生,我都将会记得你。”
清晨,两人御剑来到洞口,不见白狐踪迹,天亮后洞中幽火仍在,却是在刺眼的日晖下已模糊不清。
走了两步,吕长歌浑身泛起白光,照得此处通亮,云遥一时惊奇,但眼下也顾不上这些。
当跑至山洞尽头,走进那石室中,吕长歌却是呆住,昨日所见如梦境一般,此时这里没有一层冰雪,只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石室,那些冰释后的白骨清晰可见,而如鸳跪在地,将紧闭双眼似是陷入昏迷的洛轻雪抱在怀中。
“怎么是你?那白狐何在?”云遥惊疑走上前去。
如鸳回过头看他,眼神带着一丝怒意,最终还是将目光移回:“我眺望这山峰,隐约看到人影便跟来,没见你所说的白狐。”
“她怎么样了?”转眼间云遥便俯到身前,看着如鸳怀中之人,轻摇她的臂膀。
“醒醒,醒醒!你不能死!”
“别嚎了,让她休息一阵!”如鸳不耐烦地叫喊。
“什么?”
“她无大碍,只是一天不食,一宿不睡,山路上又耗太多力气。把她带到我住的地方,我给她备些食物,熬点补药。”
少年已有所缓和,然而吕长歌仍无法相信眼前一切,因为他曾亲身来过这里:“不可能,连我都束手无策,这一个小女子怎样解开此地冰封?”
如鸳微微摇头:“不知,我进来这里察看时,她已倒在地上。也许,这便是天命和奇迹。”
“那神女眼泪何在?”
“就在她手中紧紧握住。”
如鸳指了指她的右手,吕长歌放下重剑,也俯身一瞧,虽然已破冰融化,但可以确定是他昨日见到的那颗泪珠,此时在洛轻雪手中,晶莹、柔软,一眼便能看出已再无寒气,这一切更是让他百思不解。
吕长歌又撑起剑,一抹胡渣思虑片刻,抬头问道:“对了,你的厨艺如何?”
“保证你这土鳖一辈子也没尝过。”如鸳道。
“那正好,我们俩也饿着。”
“不巧,食材不够,没你们的份。”如鸳抱起洛轻雪,小心护着她握住眼泪的右手,转身离开。
这一天很快便过去,夜幕降临,狭小屋中,三人各自枕着一处地方休憩,却被一阵叫喊声逐渐惊醒,洛轻雪本已好转,安然卧于床榻,此时额前竟冒出汗珠,挥舞双手,不停地大喊。
“爹,别打我,别打我!”
“做噩梦了?”三人来到榻前焦急注视着她。
“不要打我!不要!”
气息骤然凝固,是吕长歌伸出一只苍劲有力的手紧握住她,俯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爹在这里,不会打你,永远不会了,好好休息。”
挥舞的双手,吕长歌握住一只,目光回到少年这里,他似乎也有些明白大叔之意,抬手想握住另一只,却又渐渐放下。
“一个像父亲一般,另一个……那人会是我?”云遥不觉迟疑。
须臾的心念间,少女也恢复平静,不必他再担忧,只是口中仍念念有词。
“尧。”
“她在喊我!”云遥心中一紧,惊呼一声。
“不对,”如鸳道,“当年这滴泪珠落下,我置于枕边也曾做过奇怪的梦,听到这样的字,虽然不像她一样亲口念出来,这或许与神女的故事有关。”
“难道是唐尧?”吕长歌疑惑道。
“大叔,你所说是谁?”云遥问道。
“黄帝轩辕之玄孙,姓伊祁,古唐国君,号陶唐氏,世人称唐尧。上古时代难得的贤君,逝后封神于天界,镇守三皇殿,看守七大魔神。”
“难得,你这粗人竟会知道这么多事!”如鸳瞪着双眼,疑惑的眼神盯向他。
吕长歌又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