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故人
此季节草原上,能找到的柴禾并不多,火堆渐变成火苗,折腾一整日,也到了休憩之时,尤其是还没合过眼的女孩家,但此时她却紧紧抱着双膝缩成一团。
“你怎么了?”
“云遥,我有点害怕。”
“害怕?你除了怕鬼还怕什么?”
“可能是解甲太久,胆子也变小了,我对这片土地向来忌惮,也不知道此地究竟是何方位,说不定离此不远的地方,就埋葬着死在我手下的北疆士兵,也许还有曾和我并肩作战的将士。想起这些,我根本无法入睡。”
“那怎么办,要不去远方那些亮着火光的帐篷里?”
“你傻呀,那就是北疆人住的,我才不要!之前我打猎的时候看到一座小庙,我们去那里过一夜罢。”
“可是我……”
“我背你、扛你、抱你都行,没多远。”
“好罢,你扶我起来就行了,我能走路。”
二人往北行了约有一里,果然见一座庙宇,草原上帐篷居多,这座石屋在杂草堆里格外显眼。
轻推开门,只见庙中燃着微微烛火,正中央一尊石像,昏暗的光照不到面庞,不过看装束是一位女子。石像前摆几盘贡果,此时仍十分鲜美。
“看样子这里有人待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云遥忍着疼痛轻声喊道:“有没有人在?”
“可能已经离开了,这里归我们了!”不见应声,洛轻雪摔上门,走到石像前从果盘里取出两颗青枣。
“你把东西放下,这是献给神明的,你这样不太好。”
“北疆人拜的神明我凭何敬畏?本女侠口渴了,拿两个果子算什么。”洛轻雪不顾劝阻,咀嚼起来。
“你呀,出门在外,连我这个山里人都不如……等等,我听到屋外有人声!”
“少来这一套,吓唬谁。”
“是真的,躲起来!”云遥捂着胸口,拽住她藏到石像后方。
很快果然听到大门再度推开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两个男子谈话,只可惜听不懂。
“在说什么?”云遥轻轻凑到她耳边问着。
“不知道,可能是北疆话,但又不太像,我们只要别出声就对了,应该不会被发现。”
“真的不会被发现?可你才从盘里拿了两个果子!”
“我……”洛轻雪哑口无言,只能静静祈祷。
庙中平静下来,却静得诡异,静得让人不安,一阵粗犷凌厉的吼声让二人大惊,虽听不懂,但也能猜到是“何人”、“出来”之类的话语。
屏住呼吸,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被发觉已是早晚之事,洛轻雪突然冲出,心想就算敌不过,也只暴露自己一人。
云遥来不及反应,手已被挣脱开,身旁空空如也,一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想伺机而动,可更加诡异的是待她冲出后,屋内竟没有一点动静,没有话语,亦没有刀兵相见之声。
他终于忍不住跟出来,只见洛轻雪的背影,和前方两名胡人男子,其中一人身形魁梧,虎背熊腰,留着络腮胡须,相貌端正,两眼如炬,与洛轻雪久久对望。与之相比,身旁另一人显得谦逊不少。
“怎么回事?”云遥心中无比疑惑,然而一向敏锐的他,此时此地却察觉不出任何杀气。
身材高大的男子上前两步,故作凝重却难掩惊愕与喜悦,开口喊出两个字:“长官!”
“淳将军!”洛轻雪缓缓接道。
深夜,辽阔草原上只剩这一座石庙还有灯火,而眼下又点了几盏,比之前更加明亮。四人围坐在堂中的石像前,遇见久违故人,本就静不下的洛轻雪,此时如话痨一般滔滔不绝讲起一路经历,从魏王陵到大漠、从昆仑到蜀中,略去与自己无关甚至有些丢人的地方,而对自己的英勇事迹反复提及,甚至将别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强揽到她身上。
云遥静静坐在一旁,听她吹牛不着边际,想要拆穿,可胸口仍隐隐传来剧痛,故而忍下。
直到她终于讲完,云遥才开口问道:“他们究竟是谁,你认识?我听你叫那人‘蠢将军’,是在骂他?”
“是淳朴的淳!淳将军以前是我的部下。”
“你的部下?可他明明是北疆人!”
“他不是北疆人,是狄戎人,且是一位首领。”
男子也面露笑容,手放在身前对云遥行了一礼:“小兄弟幸会!我是狄戎族首领,几年前去往中原时取‘廷君’二字,只是因为北疆人缘故,你们中土皇帝厌恶我们胡人姓氏,让我连姓也要改,所以长官给我改名为淳廷君。后来我才知道,‘淳’通‘蠢’,因为初到中土闹了许多笑话,而且事事与她作对,这是她拐弯抹角地骂我。”
淳廷君一边说着,仰首看洛轻雪一眼,又立刻埋下,七尺大汉,此时脸上却画着一丝柔情。
云遥道:“那我就叫你淳大哥好了,你曾经去过中原?”
“小兄弟有所不知,我们狄戎先前臣属于渤海国,后来渤海国为北疆所灭,我们又成了北疆人的奴隶,我思前想后,北疆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愿意学习和效仿中土领先的工艺、术法,不像我们狄戎人永远只会放牧打猎。所以几年前我带着部落里的人备好贡品前来中原朝拜,我这汉话就是那时候学的。”
“可你又怎会认识她?”
“像纺织、乐律这些,都由我带来的人研习,我身为首领无暇去看,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你们的兵法,这是我们狄戎百年来对渤海、对北疆屡战屡败根本。中土皇帝接见我一回,随后就将我丢给她。起初我是非常愤怒,我堂堂七尺男儿,武功盖世,居然给一个小我十岁的弱女子当副将,这口气谁咽得下?”
“那之后呢?”云遥来了兴致,这比起之前听她胡吹那一段有趣多了。
然而此时,洛轻雪笑着接道:“后来?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要跟我比武,谁赢了谁当统帅,结果被我打败之后就再也不敢不听话了。”
“当时就是一时气话,我就算赢了你,也不可能真夺了你的位置。”淳廷君无奈。
“输就是输,哪来这么多借口!”
“是,从那以后,我就和长官一块儿学习兵法,跟着她南征北战,现在回想起来,那几年真是难忘,再后来中原与北疆开战,我们狄戎是北疆臣属,既不敢与之为敌,也怕被扣上奸细名号,没过多久我们上百口人便被赶了回来,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还能见长官一面。”
“对了淳将军,你身边这位是谁?还不给本帅介绍一番。”洛轻雪问道。
“这是我的好兄弟方永年,你可以理解为他是我的军师、参谋,他对中原十分仰慕,当年我带回的书册被他借去不少。”
“方永年见过将军,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实在名不虚传。”男子起身。
“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别说我的事,说说你们为何来此,还有,这究竟是哪里?”
淳廷君答道:“此地在北疆境内,往西五里便是王都城,而我们是来进贡的。”
“进贡!”
“再过三天就是北疆王年满十六岁的日子,届时他将正式纳一位贵妃。”
“北疆王!”不等话说完,一旁的云遥大喝,两眼盯着洛轻雪,略带责备,“就是那个一直想娶你的北疆王?他才十六岁?字认全了没,就想娶老婆?”
“他想娶我,你与我吼什么!”洛轻雪毫不客气地怒斥回去,“再说他比你有本事多了。”
云遥瘫坐在地,不知为何,还未见其人就对那北疆王格外讨厌,按说她若能嫁出去,应是普天同庆之事才对。
洛轻雪接着问道:“淳将军,他已有皇后了,再纳一妃,用得着你们千里迢迢赶来进贡?”
“我话还没说完,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还有就是中原与北疆之战,之前北疆军在涿州、幽州等地大获全胜,已开始反扑,向我们这些臣属于北疆的部落征收兵马和粮草。之前北疆国以和亲为条件,愿主动平息这场战争,可听说你在帝都京城不辞而别,所以就……”
洛轻雪面色凝重,远离三人走到大堂最前方,倚着那尊不知是谁的女子石像,久久沉思。
看着那失落的身影,三个大男人都有些手足无措。云遥捂着伤口想上前宽慰几句,却见身旁之人已先他一步走向那里:“长官,你……”
“我最害怕的一天终于近了,若接下来仍然节节败退,甚至到了存亡之秋,那么我将成为千古罪人。”
淳廷君道:“你太天真,打仗不同于擂台比武,中原攻不下北疆,并不意味着北疆就一定能攻下中原,这其间牵扯太多。更何况你的老对手萧野,数月前去往中土,至今下落不明,恐凶多吉少。他的武功你自是清楚,更重要是他的沙场之道以及对中土的了解,都是南征不可或缺。若此人不回来,以我所学所见,北疆人也难有多大胜算,断不至于到亡国地步。”
“萧野!”洛轻雪想起那位萧大人惨死在魏王陵中,抱着自己头颅的景象,不忍提及此事,云遥也沉默不语。
“当真?你没有唬我?”
“自不敢欺瞒长官,你是女英雄,力拔山河、所向披靡。你也是个好郡主,体恤下属、一心为民。但你未必是最好的将领,你有些高估了自己。最重要的是,你从不欠谁,你有权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现在我什么都没了,连家也回不去。”
“你还有我们呀!”云遥道,“有我们这些朋友,还有你离开京城的时候带走那么多金银首饰。”
“你言下之意,你们贪图我的钱财,才一直没有扔下我?”
“不,不是的!”
洛轻雪掩面一笑。
“这就对了,别再想那些难过的事。”淳廷君从贡果盘里拿出一个山梨,“吃颗果子。”
“不用了,这是你给神明祭祀,我就不拿了。”
“你怎知是我摆下?”
“不然你怎会仅凭果盘里少了两颗枣,就知道有人闯进这里?”
“说的也是。”
“对了淳将军,东北面如此多部落,怎就来了你,其他进贡的首领何在?”
“这……”
淳廷君埋首,竟不知该如何答复,方永年也走来这里,替他答道:“其余各部首领走的是大道,我二人走的是小路,因为知道此地有这一座庙宇,首领想顺路来拜祭一番。”
“住口,要你多嘴!”淳廷君责骂道。
“原来如此。”洛轻雪托腮,也责备起他来,“吼你兄弟做什么,拜神又不是丢脸的事,这座庙里究竟供谁,让我这位部将如此上心?”
“你一定要知?”方永年嘴角一抹微笑,低声问道。
“当然!”
“那好……”
“别!”淳廷君大喊,拦不住方永年已取来一支长棍,挑起一盏灯笼照亮整尊石像。
云遥渐渐呆滞,石像装束,让他想起曾背过的一篇赋来。
可是,这石像的面容……
“我!为什么?”洛轻雪惊呼,不断摇首,目光却不曾离开石像一刻。
方永年答道:“此乃洛神宓妃之像,不过这面容,的确是以你来塑。”
“方大哥,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快给我解释清楚!”
“别吼我,这可与我们无关,都是那萧野干的好事。”
“他!他为何要这么做?”
淳廷君接道:“他不仅是北疆国军政大臣,因先皇早逝,皇太后今年也不过四十,而萧野就是太后哥哥,此外还被称为北疆第一勇士,加之北疆王年幼,他在北疆地位非同寻常。然而这样一位英雄,却在战场上迟迟赢不下一个小丫头,不仅无颜见陛下和太后,在北疆千万子民面前都觉脸上无光。”
“你说的那个丫头,就是我?”
方永年道:“不错,于是他就编造你的故事,说你是神女下凡,这样即使将来输给你也不怕丢人。因为打听到你生在洛水边,正好又姓洛,所以他传言你是天界宓妃娘娘转世。后来在雁门关,北疆王亲临督战,却对你一见钟情,萧大人极力反对和亲,说神女娶不得,怕会有冒犯神明之举。其实聪明人都知道,他是怕两国交好,随着北疆王长大,他手里的大权早晚会被夺回去。再后来你不辞而别,迎亲队伍扑了个空,不久后魏王陵又出异变,他便大肆鼓吹是和亲遭报应,他要亲自带人前去请罪。不过据我们族里安插的线人来报,他是假借此名,实则想夺魏王陵中的宝藏和仙药。”
一旁的云遥微微点头:“这样一来,一切都说通了,可怜这家伙千算万算,最后把自己算了进去。”
“莫非你们曾见过他?”方永年疑虑道,“对了,你们也去过魏王陵……”
“没错,他已经死了。”洛轻雪道。
方永年叹息:“可惜这一世枭雄,现如今,北疆各地都有这样的神女祠堂,都是过去几年在他的号令下修建,而且都是以你的容貌。洛神宓妃,也成为我们北方各部人都在祭拜的中土神明。”
“你们就这样信了?”
“我们自然不信,可那些平民百姓如何不信?谁又敢不信?”
“方大哥,你们狄戎族那边也有祠堂?”
“是呀,关于神女祠堂,北疆人倒没有强迫我们修筑,不过却也拦不住,有真为你倾心之人跟着起哄,甚至领头带族民们给神女上贡。我说的对不对,族长!”
“这......今晚气候不错。”就在几人谈话之时,淳廷君偷偷溜到窗边望着夜空,答非所问。
“淳将军,我求你一件事。”洛轻雪道。
“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哪用得着‘求’字。”一听是她,又立刻回过身来。
“我这位朋友受了重伤,你们有没有带治伤或止血的药?”
“他居然有伤!方才净看你去了,我来给他诊一诊。”说罢,淳廷君走到云遥身边,举着烛火查看。
“居然伤得如此重,是哪个没心没肺的下这般狠手?”淳廷君惊呼。
洛轻雪面色无光,尴尬道:“这你就别管了,能不能治?”
“我也没带什么药材,只有一颗鹿茸丹,或许能起一些效用。”
“鹿茸丹!族长,不可,那是……”方永年急忙上前劝阻,却被他推回去。
“你闭嘴,长官,这小子非救不可?”
“是。”洛轻雪微微点头,“否则我会永远愧疚的。”
“那好,我这就取药来。”
庙中点燃一堆干柴,架上石锅熬着药,淳廷君一边添柴禾,一边询问:“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等他伤好了,我们就御剑折回天山去找雪莲花。”洛轻雪道。
“这里距东边也不远了,长白山下正好又是我们狄戎地盘,依我看不如先去那里寻找什么息壤。”
“你说的也有理。”
云遥皱眉:“可是门中长老说过,雪莲花只是有些难得,但息壤可是神物,说不定又会有什么奇遇,我觉得有大叔在更为稳妥。”
洛轻雪嫌弃道:“那个老骗子正被如鸳姐满天下追杀,哪里顾得上我们,再说他除了添乱还会什么?最后还不是得我们亲自出马,就依淳将军所说好了。”
淳廷君笑道:“那就这么定了,你们先随我们一路,在北疆王都住几天。等大典结束,我就护送你们去长白山找息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