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天池
出北疆王城一路东行，塞北风光十分壮阔，北方人早已看惯这片景致，没有谁愿意驻足。何况脚下是令他们俯首称臣的北疆土地，众人马不停蹄赶路，恨不得如同御剑而飞，瞬息千里。
但身在其中的四人，因云遥伤势未愈，不可操之过急，他们渐渐脱离大队，反倒像游山玩水缓缓慢行，去往属于他们的终点，长白山天池。
行至一片荒原，这里近百年前曾是北疆与渤海国战场，如今仍能见到断壁残垣和兵器战车的遗迹，四人在一处小山坡上歇脚，洛轻雪踏上岩石，伫立这一带最高处，若有所思望向远方。
“你在想什么？”云遥问道。
“我其实明白，从古至今，身为将领都要把人命视为草芥，才能永远所向披靡，可我就是做不到。离开得越久，越是质问自己，用杀戮换来的和平究竟算什么？若世间永远没有战争，所有人都和睦如亲，那该多好。”
方永年笑道：“或许你还不知，据我听闻，你所假扮的宓妃，其实并非如《洛神赋》中温柔，真正的她是天界战神。”
“我听同门师兄说起过，但拜托你们别再提这几个字了，我不想再扮她，太累。”洛轻雪道。
“永远的和平怕是遥遥无期，有生命的地方就会有杀伐与争斗，对我们而言，有生之年能守得一方净土，一辈子就别无他求。”
又行二十余里，四人停下脚步，依稀可见前方远处断崖上，一位女子站在烈风中眺望天边。
此地山石耸立，几人似乎未被那女子望见，淳廷君注目而视，打量一番远处的人，渐渐心生惧意而退后，手足无措道：“是她！怎么会是她？”
“是吉兰？”方永年也微着双眼仔细朝那方瞧去。
“她怎么会在这里？”淳廷君道。
“一定是鹿茸丹被劫之事传回部族，她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在此等候，先行大部队碰上，告诉她你就在后方。”
“不行，我还要去长白山，咱们得绕道。”
“往哪里跑！”才迈出一步，洛轻雪一把拽住淳廷君的衣领，“那个女子是谁，让你这般心神不定。”
“那是族长未过门的妻子，温柔善良，人长得也美。”方永年笑道。
“未过门的妻子？对了，我记得当年军中开庆功宴，有几个士兵嚷嚷着帮你讨亲事，你说族里已给你谈了一门亲，回去后就成婚，说的便是她？”
“是、是她。” 淳廷君支吾道。
“可那已是几年前的事，现在别说成婚，连孩子都该有，你怎么如此拖沓，一点也不像战场上的模样？”
“出了点小意外，一直没能娶她。”
“我不管什么意外，让一个女子为你等如此久，我以曾经长官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完婚。”
“遵命，我不会再拖沓，不过眼下不行，我要先护送你们一路平安。”
淳廷君惭愧地埋首，迟疑一阵，对方永年说道：“老弟，你就别跟着我们了，拜托你替我送她回去，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孤身在外实在是太险恶。”
“可你让我如何向她解释，难道说我丢下你，一人先回来了？”
“你告诉她，我到各个部落去发请柬，很快就回来。”
“请柬？”
“不错，等回去之后，我就与她成婚，说到做到。”
“当真？”洛轻雪道，“你可别在我面前一套，回去之后又是另一番说辞。”
“可是族长，你……”方永年微微侧目，悄然望向洛轻雪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两位狄戎首领一番眼神交汇，突然移步走开，且改说胡语，令剩下二人无可奈何。
“他们在说什么？弄得神秘兮兮！”
云遥道：“可能与部落有关，这是他们内务之事，我们也别再追问了。”
洛轻雪侧身望去，瞪着双眼：“他以前随我征战的时候，可没有何事不敢说，现在分明就是有鬼。”
然而两人如同铁了心，全然不曾理会，谈了许久一阵，方永年率先走回来，向二人道：“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秘密，不足为外人说，我就先行一步了。你们也不必绕道，在此地歇上一阵，我送将来的大嫂离开后，你们便可再接着走下去。”
“方大哥，你保重。”
“云遥兄弟你也是，可惜呀，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真正的仙人，真想亲眼目睹一番，你踩着剑飞在天上是何模样，该有多逍遥自在。二位，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保重。”洛轻雪微笑。
自长白山西面而攀援，仲夏时节，眼前的山路绿意盎然，繁茂丛林中尽是生机。古老的赤松，紫貂攀上树干筑巢栖息，偶有鸟群飞来觅食，树下的绛珠草红得令人心醉。
三人走过一道峡谷，只见路旁岩壁上竟长出一株野山参，虽甚是艰难，但依旧顽强地伫立于此。
淳廷君一跃而起，不在空中停留片刻，顺势便将其采摘下，这熟练的身手让同为猎户的云遥也不免有些惊叹，他自己向来只与野兽过招，至于山间草木连认也认不全，生怕是有毒之物，因此很少会这样飞檐走壁。
“这人参似乎也没多少年，”洛轻雪嫌弃道，“我曾经在宫中见过的那些，远远比这粗壮。”
“是没多少年，可我不摘就归了别人，族里有些小灾小病，全仗着它。”淳廷君道。
再往前行数里，一座又一座高耸山峦渐渐映入眼帘，此乃长白山一带最高绝的山峰，而围在它们中央的正是天池。三人一一绕过这些峰峦，走在林间小路上，前方陡然浮出一座光印法阵，挡住去处。
淳廷君道：“二位，我们平时上山打猎只能走到这里，再往后就是神仙住的地方了，这座奇怪的光阵，似乎需仙法才能破开，凡人可望而不可即。”
洛轻雪走上前一探，随后又退回两步，将桃源仙居图铺展开，取出双锤，闭目凝神，大喝一声怒砸下去。
法阵陡然间破开，淳廷君叹息一声：“看来我已远远不是你的对手了。”
“你就没赢过我，此话又从何说起？”洛轻雪不屑地收起双锤，“这阵法很容易破开，想来只是用于拦住你们这些不懂仙术的山下百姓。但若此中真有神物，一定不会这般容易，我们不可掉以轻心。”
三人穿过结界，再往前未行得几步，只觉愈发寒冷，前方道路已然堆上厚厚的白雪，这季节本不该如此，像是受到术法左右。四面环顾，十几座山峰形态迥异，远处的天与地苍茫一片，此地虽不比昆仑，却也神圣而令人敬畏。
拐过几道弯，天池赫然已在眼前，雪峰环绕的正中，湖面时而云雾缭绕，蔚蓝的湖水隐约倒映着高绝山峦。
时而雾气散开，阳光洒下，泛起七彩涟漪。
“我们到了？”云遥大喜。
“好家伙，不愧是神仙住的地方！”淳廷君长舒一口气，“长官，你说这里恐怕有危险，可现在看来似乎也没什么。”
“擅闯天池，杀无赦！”
大地猛地一震，三人来不及站稳，一齐摔倒下。
一阵怒吼，天地狂啸，随之而来的是短暂平静，三人当即起身，四周环绕着天池的雪岭虽有碎石震下，却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遥隐约听闻声响，抬首望去，只见天上似有一座山压下来。
“快躲开！”
三人各自分散躲逃，回首一看，才见这并非一座山，而竟是一条粗壮的腿，乌黑长靴险些将三人踩在脚下。
注目仰望，赫然一尊巨人站在群峰外，手持双锤，身披重甲，十几座山峰里最高的也只过膝，上半身被浮云遮蔽，无法望见面容。
眨眼间他抬起另一条腿，重重踏进群峰中，大地又是一阵剧烈晃动，这一次三人已有防备，勉强立稳，可紧随着，猛然一锤向离之最近的洛轻雪砸下。
这一双锤与寻常不同，乃是两只凶兽头颅模样，尖牙利齿，可怖气息缭绕，俨然一副神魔之兵器。
洛轻雪一跃躲开，一锤砸下，发出震天声响。
三人心想互相照料，谁也没有躲得太远，却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被巨人双足和一锤围堵起来，身后便是蔚蓝的天池。
另一锤砸下，已是无路可躲，洛轻雪高高举起双手，余下两人也毫不示弱，共同接住这一锤。
云遥原本心中有所顾忌，但猛然发觉自己的伤竟奇迹般近乎痊愈，一咬牙，使尽浑身解数。
眼见大锤不断被抬起来，执锤巨人一声怒吼，又拿出些力气，局面渐成压倒之势。
眼下三人，在凡间都已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此刻却显得渺小，挺直的身躯已渐渐弯下埋入雪地中，离被碾碎近在咫尺。
“淳大哥，怎么办？”云遥问道。
“我数三下，一起撒手，跳进身后池子里去，否则咱们都得死。”
“好。”
“一、二、三！”
三人往后一撤，齐身跳进天池，溅起的水花落下，池面恢复平静，却隐隐有气泡泛出，随后喷出三道水柱，将他们又打回岸边，呛着水猛咳不止。
睁开眼，只见四周十余座山峰，峰顶都有金光冒出，朝天池汇聚而来，在池面两丈高的半空中照出一座古刹庙宇，苍老而宏大，近乎盖住整座湖面。
石阶连向岸边，一道木门缓缓推开，走出一位拄着法杖，白须白发的老者。
“吵什么！震来震去，能不能让老朽清净？”老者抚须道。
“就知瞌睡，来了贼子都未察觉。”巨人连同手中双锤逐渐变小，最终与常人无异，向老者大吼。
老者揉了揉双眼，才见倒在岸边陌生的三人：“哪里来的邪魔妖道，竟敢擅闯天池宝地，快快受死！”
“别废话，准是来偷东西，跟我一块儿把他们灭了。”
“等等！”洛轻雪第一个站起身，之前料想此地有神明镇守，但息壤务必得到，只能硬着命来碰运气，如今果然遇见，自知绝不是对手，匆忙开口解释。
“二位神仙，我们不是什么邪魔妖道，我们……”
“娘娘？”白须白发的老仙全然不相信，举起法杖猛敲自己额前，清醒一阵，再度朝洛轻雪看来。
“娘娘，真的是您！”
“你说什么？什么娘娘！”另一边执锤的将军厉声问道。
“是宓妃娘娘！”
“不可能！”执锤将军走到老仙身旁，也端详而来，“她一点仙气都没有，怎会是宓妃娘娘？”
“你又不曾见过，当然不认识，她就是娘娘。”
洛轻雪一脸懵憧，身后二人也相继走来，云遥开口问道：“他们在说什么？谁是娘娘？”
“我……”
“娘娘可还记得老朽？老朽是鹤仙翁，这位是长白山山神，你可以唤他虬虎将。”
“我不是……”
“等等！”淳廷君躲在她身后悄声道，“你们不是想得到息壤？这或许是唯一办法。”
“你是说，让我继续扮下去？”
“只能这样了，否则别说息壤，我们三个未必能活着离开。”
“可他们是神仙！”
鹤仙翁与虬虎将行至三人眼前，虬虎将细细打量她一番，摇首道：“不，我仍不相信她是宓妃娘娘。”
“我官比你大我说了算，她就是宓妃娘娘。”鹤仙翁道。
“你！”
“你还敢瞪我！你再瞪试试？”
“瞪你怎样，打一架？”
“居然有这么暴躁的神仙！”云遥在一旁嘀咕。
淳廷君微微道：“可能是我们当地民风太过豪迈，连长白山上的仙人也多少受影响。”
“那他们错认宓妃，也是因为看到山下的神女庙，是被你们给蒙骗了？”
淳廷君也皱起眉头：“我其实很难相信，从来只有神蒙蔽人，哪有人能把神欺骗？”
转眼间，鹤仙翁与虬虎将掐成一团，三人自知无力劝阻，静静待在一旁。许久一阵，洛轻雪支吾问道：“二位，你们商量好了没？我到底是不是宓妃？”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没数？”虬虎将大喊。
洛轻雪一脸委屈，心中默念：“我就是得看你们商量的结果，才决定要不要装下去。”
鹤仙翁怒斥：“放肆！你敢对娘娘这么说话？”
“我不信！”
“她就是娘娘不会错！”
鹤仙翁难掩喜悦，虽一把年纪，却如返老还童，走上前来：“娘娘，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您。娘娘，您怎会再次来到凡间，这天上出了什么事？”
“我、我不知道，我是从天上摔下来的！”洛轻雪勉强笑道。
“看来您果然是不记得老朽。”
“是，我想不起来了，请仙翁告知一二。”
“这长白山是东王公旧地，而您就是主公大弟子，羲皇神隐前，将两女托付到大地之上修行武道和术法，长姊九天玄女在昆仑山拜师西王母，而您就在此处。东王公为男仙之首，本不收女弟子，就如西王母不收男弟子。不过看在羲皇面上，还是收下您，老朽便是奉命照料您。”
洛轻雪脸色大变，心中一惊：“还有个师父！那完了，他应该不会认错！”
“娘娘您怎么了？”
“师父他……”
“主公已在数千年前神隐太虚，如今长白山只剩下老朽与虬虎将。”
“就剩你们两个？那还好……”
“娘娘方才被吓坏了，虬虎将没见过世面还请见谅，今日天色已晚，您快到殿中歇息，老朽这便去收拾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