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地动
翌日,一支来自中土的马商队伍因为首领身体不适而提前离开,不过他们本也只是来看热闹,并没有带着蚌珠,所以无人会在意。
数百人浩浩荡荡行驶在大漠中,云遥一行人混在其间看沿途风光,这一天气候甚好,微风已送来秋的气息,赶路之人都觉心旷神怡,只有吕长歌心绪低落,越往前走越如此,没有他开口,一路少了许多乐子。
日暮时终于抵达所谓楼兰遗迹,此地处处是断壁残垣,形似阁楼、塔顶、城墙的建筑最高也不过一丈,可想而知这里近乎已被黄沙掩埋。
来自八方的人开始忙碌安营扎寨,克里木大叔只是个寻常西域商贩,抢不过那些五大三粗的壮汉,甚至带着护卫前来的贵族王室,只占到一处偏僻角落。
炎钧面露疑惑,趁无外人察觉这里,一跃而上,在云端俯瞰此地,随后又寻个机会悄然落下。
云遥问道:“怎么了?”
“我未曾到过此地,但这个位置,似乎与汉书中记载有所偏差,并不在曾经的丝路枢纽上。”
“是你自己多心,”如鸳道,“这荒凉一片毫无标识之处,我也只能大概指出个东南西北。再说大漠中风暴一来,有时连山丘都要挪地方。”
“也许。”
克里木大叔听到几人谈话,凑过来说道:“这里怪得很,听过路商人说这片沙漠经常无缘无故冒几个人影出来!”
“会不会也是商旅在此地露宿?”
“不晓得,开饭了,来吃饭。”
听到开饭二字,云遥一转身,忽觉有些不对,这里本该有四人,此时却只有三个。
不知何时,吕长歌早已离开,走到远处沙丘,一手拄着重剑,一手握着酒壶。
“大叔!饭好了,快过来!”云遥高喊一声,却不见他有任何回应,也许风声太大,可赶了一天路,谁也不想再踏着黄沙去叫他回来。
如鸳埋怨道:“这老贼,不会又在想那个跳舞的姑娘?炎钧,这一次不管他想出怎样的花招,你可千万别再借钱给他。”
炎钧道:“你管得可真宽,再有这样的机会,我觉得花一千两嘲笑他一回也无妨。连我这出钱的都不在乎,你又不是他媳妇,他同谁共度良宵与你何干?”
“我就是看不惯他数钱的模样,你不是之前也挺烦他?都没见你有个好脸色,怎么突然替他说起话来?”
“我觉得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谁没点故事?你们若是想听,姐的过去可以聊上三天三夜。”
“很遗憾,我一点也不想听。”炎钧无奈地耸肩。“他现在也不是在想那个姑娘。”
“你知道?”
“这是怀旧时该有的模样,这个地方,也许他曾经来过。”
吕长歌蓦然回首,看到此地阵阵炊烟,看见云遥正面朝着他,遂迈开步伐走回来,低声道:“抱歉,让你们久等。”
如鸳大吼:“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阴阳怪气,让我听了都觉得不舒坦。”
“老子要怎么跟你说话才叫好好说?”吕长歌抬头怒目而视。
“这样就对了嘛,开饭。”
第二晚四人继续轮着守夜,这平静的一夜很快又要过去,黎明已然不远,可如鸳心中却有些不忿,遇上这几个丝毫不懂怜香惜玉,或者说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男人,竟然要自己跟着守夜。
她四处扫动,看这里如此平静,索性闭上眼,陷入梦中。
太阳尚未升起,此地突然喧闹,人们一个接一个被吵醒,打听过后,得知是龟兹国一位皇子丢失了蚌珠,一口咬定是离得不远的回鹘商队偷走。
此刻,两边已然大打出手,虽然只拼拳头,尚未有人拾起刀枪,可场面也十分激烈,数百人围着看热闹,没有谁打算前去劝和。
看着许多人被放倒在地,疼得嗷嗷直叫,云遥有些于心不忍,可正想上前,炎钧却抬手拦住他:“别多管,在我想出能骗到所有珠子的办法前,咱们要隐忍。”
“可他们不该这样没问清楚就大打出手,咱们可以帮忙去找珠子,先同他们打个照面。”
“找什么,珠子根本没丢,就在他们自己那里。”
“为何?”
“你看这些龟兹人住的地方,行李摆放如此齐整,若是你丢了东西,不先找找自己周身就一口诬赖别人?”
“这……”
“所以他们本就是故意,想用这样的伎俩把别人的珠子弄过来。不过可惜他们似乎找错了对手,这些回鹘人并不是商旅,看他们的功夫定是外族高手扮成,和我们一样为了谨慎行事。”
“没错,别去劝,我就喜欢看这种场面。”如鸳说笑着,无意间四处张望,发现吕长歌竟躺在原地没有醒来。这么大的动静,他应是此地唯一没有被惊醒的人,自从到了这里他便十分低沉,真如一位老者。
争斗的人群中一人衣着华丽,想来便是那位龟兹国皇子,与另一边回鹘商队的头领武艺不分高下,两人渐渐纠缠在一起。地上翻滚了一圈,两颗洁白无瑕、晶莹剔透的圆珠从他们各自身上一前一后滚落出来,掉在沙地中。
回鹘头领看到这一幕,得知对方贼喊捉贼,设套想诬赖自己,当下更火冒三丈,掐着对方的脖子不断使劲。
就在此时,滚落的两颗明珠连在一起,彼此辉映,璀璨的白光在这星月黯淡的夜晚格外耀眼,打斗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而来。
几人心中正疑虑,克里木大叔嚷嚷道:“这是咋回事,前两天我们聚过一回,没亮呀!”
炎钧低声自语:“难道是来此地的缘故?”
人们也渐渐想到这一点,商议之后,十四颗明珠在月光下围成一圈,握在各自拥有者的手里,光芒照亮整片沙漠。
大地突然开始震动,黄沙飞扬,手握着蚌珠的人赶紧收起来,断壁残垣上不断落下碎石,可先前人们安营扎寨时为了挡些风沙,几乎全都紧靠在墙边。
炎钧对身旁人高喊:“先离开这里,大漠里的地动并不可怕,但这下方是楼兰遗址,如果陷下去被巨石盖住,再灌进沙子就很难活命了。”
西域各地的人也都很明白,无需他提醒,人群不断向外逃离,来不及捎上扔在墙边的水和食物,好在这里大多都是身强力壮之人,孩童不曾见,年长者只有几支商旅头领,妇人只有几位跳舞的姑娘。
倒在沙地上的吕长歌终于被惊醒,起身后却不急着离开,四处张望。
众人全数撤到远处的空旷之地,几乎未有任何伤亡,云遥高呼一声:“大叔!大叔还没出来!”
“他在那边。”顺着如鸳眼神所指之处,只见一具身影从天落下,在沙尘中摇晃着走来,漫天沙尘的遮掩下也无旁人注意。
地动仍未停止,为了不被掩埋,数百人紧靠在一起,可眼前的风沙让人无法睁眼,只能在一片恐惧中静静等候。
云遥依稀听到耳畔各种语言,应是虔诚祈求各自供奉的神明护佑,这一片祈祷声逐渐大过风沙与地动的声响,正是四周渐渐平息。
他试着睁眼,天竟然亮了,地动也已停下,眼前的楼兰遗址虽有所变化,但大体仍是初来时的样貌。
待到沙土缓解,露出地面的建筑虽在方才剧烈摇晃,但最终无一塌陷,劫后余生的人们愣了愣神,怕地动再来,小心翼翼走回去寻找被遗留的水和食物。
云遥疑虑:“我记得小时候听老爹讲他走南闯北的故事,说到这沙漠里的地动,因为沙土松软能极大缓解,传到地面时应当已很弱。”
炎钧道:“恐怕非自然之力,源头就离我们不远。且正好在太阳升起时平息,这其中我觉得也有蹊跷。”
“你想到什么?”
“鲛珠,鲛珠与蚌珠不同,它是南海鲛人对月所泣,其灵力如潮汐一般会受日月轮转而变化,也许方才便是月光使其波动,随着日升月落才平息下来。”
“可一整晚都没出什么事,直到天亮才……”
“是因为十四颗蚌珠聚在一起产生共鸣,我想,鲛珠一定离我们不远了。但鲛珠应当没有破坏之力,绝不会让沙漠里生出地动,这其间也许还有关于别的东西。”
不想看到的一幕终于还是发生了,这场地动近乎毁掉所有人的行李,干粮被埋在沙土里尚能翻出来,水却是一去不回。幸存的水袋只够这数百人支撑不到一天,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此地陷入绝境。
看着焦虑的众人,云遥也不免担忧起来,向炎钧问道:“我们现在该如何?”
“别急,都是仙家子弟,缺点水,你拖十天半月也没什么大碍,我们就更不提了。”
“我们能撑下去,可这里的人呢?”
“我有一个好主意,不知是否当讲。”
“你说。”
炎钧微微一笑:“我们只要一直耗下去,等到这些凡人全都渴死在沙漠里,那十四颗蚌珠就归我们所有。”
“你在胡说些什么?”
“是你让我说的,就当我是开个玩笑,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倒觉得这个主意还真不错!”如鸳道,“生死由命嘛,咱也没做对不起这些人的事,实在是地动来得太突然了。不过,就怕到时候有个明明是懦夫,偏要逞英雄的人又得跳出来拔刀相助。”
“跳出来?这一把年纪小心闪了腰。”炎钧道。
“年纪不算事,你没见过他说告辞的时候,这家伙逃起命来,瞬息千里也不过如此。”
“不管能跳多高,谁要是于心不忍,就割腕放自己的血去喂他们喝。”
炎钧和如鸳一阵嘲笑,等着看吕长歌气急败坏出来诡辩的样子,可迟迟不闻动静,一扭头,发现他竟然又找了一块地方顺势躺下,大概地动一结束便如此。
两人脸一黑,尴尬无比。
云遥问道:“炎钧,这附近有没有水源,可以将他们带过去?”
“这地方我也从未来过,之前在天上俯瞰四周,都是荒凉一片,没见到绿洲水源。此时若盲目带着他们在沙漠中行走,一旦迷失了方向,无异于火上浇油。”
“可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困在这里。”
炎钧也渐渐沉默。
这一天突然升温,比昨日热上许多,阳光照得人心烦意乱,吕长歌挪到阴凉处继续躺着大睡。
来自四方八面的人意见不一,陷入了无休止的争论。
云遥等人去向克里木老汉打探情形,听说他们有人识路,可大漠气候无常,数百人离开,生还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想要单独回去,远道而来的人们却不答应,甚至说要死一起死,否则至少将蚌珠留下。
仅有的一点水也引起哄抢,到日落时已全数用光,三人坐在一旁不好出手,只能眼睁睁看这些凡人为生存而争夺。
“我实在忍不下去了!”云遥坐在沙丘上急得直挠头,猛然间抬首,见晚霞照在这片楼兰遗迹,空中似乎漂浮着光晕,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这是!”炎钧猛然站起身惊呼,“是结界!”
“什么?”
“此处被人布下结界,我们眼前看到的这片废墟并不是真正的楼兰!怪不得,我总觉得位置有些不对,先前太过大意竟未察出,多亏这场地动让结界显形,只有破除了它,我们才能找到真正的楼兰所在。”
一旁如鸳也被二人的话点醒,看着半空中的光晕越发明显:“没错,且这布阵之人很可能与地动、鲛珠有关,我们只要破除结界将他找出来,说不定就大功告成了。”
炎钧道:“先让所有人撤出这里,然后我们一起来打破这个结界。”
如鸳走到吕长歌身边,对着躺在沙地中的他就是一脚:“起来!”
吕长歌却连眼都不睁,翻个身继续打呼噜。
“别理他,咱们两人足够。”炎钧高喊一声。
众人奔走相告,尽管大多不太相信,但还是一一撤离,聚到远处。炎钧和如鸳一并施法,只见眼前的光晕已完全清晰,紧接着缓缓消散。
消散之后呈出另一副样貌,虽然仍是一片荒漠,但已能看见些许绿洲,而视野的尽头,一座城池赫然矗立,已极度干渴的人们兴奋高呼,迫不及待奔向那座城池而去。
黄昏沙海中,城池格外显眼,城墙三丈余高,大门上刻着古老的西域文字,经辨认,的确是失踪数百年的楼兰古城,而这里竟然至今仍有人居住。
城中街道有些坍塌但并不老旧,地上画着混乱不堪的车轮印,此时城中仍有不少百姓,看见闯入的陌生人,纷纷后撤,甚至躲回道路两旁屋中。
进城之后,云遥等人本想走在最前方保护大家,因为情势尚不明朗,而布下结界者很可能位于此处,但实在拦不住众人四处乱窜寻找水源。
顺着中央大街一直走下去,尽头处只见一座巍峨的楼宇,与街道民居不同,这里像是荒废许久,残破的大门前立着一尊女子塑像,不知经历多少年风吹日晒,已看不清石像面容,女子的手势似乎在作法,而她面前竟有一处喷泉,水花高高溅起又洒落池中,看一眼便觉凉彻心底。
众人纷纷涌向池边,捧起清水送到嘴里,一口接着一口。
炎钧四处张望,自言自语道:“我竟然想错了?就在轰破结界之时,我以为真正的楼兰遗址已落入妖魔之手,变为一座鬼城,想不到竟会是一片世外桃源。”
“这个地方,也配叫做世外桃源?”如鸳笑道。
“虽然有些荒凉,但在大漠中可以这样说,且我们走了很久也不见有官兵打扮的人,看样子这里百姓是在无忧无虑地生活。这结界并非囚笼,而是在保护人们,那么之前外面所说的,荒漠中突然出现人影,应是这里的人走出城去。”
“可街上如此混乱又是何缘故?”云遥问道。
“或许也受方才地动波及,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先找到那个布下结界的人,问问他这里究竟怎样一回事。”
三人来到石像前仔细打量,他们不曾发觉,身后原本一路跟随的吕长歌偷偷停下脚步,明明与他们一般双眼紧盯石像,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向前,只是静静地远望那位女子。虽不开口,可千言万语都汇到眼神中。
“这尊石像……”云遥仰首望去,忽然大喊。
“怎么了?”炎钧不解。
“她的脸已看不清,可这身衣物,与我们瑶宫女弟子的服饰有些相似。”
“当真?你再仔细看看,这石像没有色泽,如果只论形貌,我记得天机坛、玉墟峰两派的弟子服也相差无几。”
“我无法确定。”
“这里有字!”如鸳手指向女子脚踩的石台,其上刻有两块难以辨认的字体,炎钧随即将克里木老汉拉来询问,然而他也不知,人群里到处打听,最后终于得出这两字的含义。
“瑶仙!”
炎钧道:“我记得‘瑶仙’二字,是上古时候对居住在昆仑瑶池边西王母弟子们的尊称。”
云遥道:“可按你之前所说,西王母神隐时,楼兰国尚未兴起。”
“百姓们自然不知这些,看来你说的没错,这里的确曾有一位瑶宫女弟子,不知做了怎样的善事,人们在此塑石像以祭拜,称其为瑶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