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楼兰夜雪
夜风吹动平静的水面,此地看似只有他一人,恍然清醒的他却对一块巨石叫喊:“出来,还要躲到何时?”
躲在石后的如鸳惊叹着走来:“我完全隐去了气息,竟还能被你察觉?”
吕长歌道:“你在天上划过的时候,水面都倒映着。”
如鸳无奈地白眼。
“老狐狸,跟着我做什么?”
“我还要问你,老贼,把鲛珠藏在身上又是何意?”
“鲛珠?”
“那家伙自爆时你用法阵转移几名弟子离开,可我见你自己却在他身边停留了一阵。当时我没有在意,直到鲛珠迟迟未能找出,才让我突然怀疑。而你又神色怪异地说先歇一晚,我就在想你今晚会不会有何动作。”
吕长歌大笑:“想不到你也有动脑子的时候。”
“少扯这些,你独自把鲛珠藏起来是何用意,难道不想救洛丫头?”
“怎可能不救?只是在救人之前我要先为明珠姑娘完成她的遗愿。”
“这又何必躲躲藏藏?”
吕长歌叹道:“我能感知明珠姑娘的芳魂并未离开这片海,也许就像她说的一般,她定要再看鲛珠一眼才能无憾地离开。我怕即使是她的魂魄也能再施展出那样的法术,打开又一片幻境。”
“你是怕云遥和炎钧再看到什么故事?”
“不错,或许那一段足以让他们猜出我是谁。”
“我本知你身份,一同前往应是无妨罢?”
吕长歌埋首,神情已不言而喻,但如鸳丝毫不肯罢休:“我一定要知道最后究竟如何,今晚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再见那一幕时我会如何。”
“看看你此时的模样,还能比这更丢人不成?”说着,如鸳不再取笑,“到时候你若真撑不住,老娘还能宽慰你几句,把手绢借你一用。”
再回到埋葬明珠之地,先前只想简单挖一个坑,却不料此事交付予老龟丞相后,他竟已在此修筑了一座小墓室,虽无法同一旁如山高的龙女墓相比,但也足够让明珠安息。
吕长歌从袖中取出那颗找寻已久的鲛珠,右手抬在掌心,高高举过头顶。湛蓝的光芒,让这海中一切都有些黯淡,而光晕中又透着些许幽怨,不知由南海鲛人所泣时又是怎样一段不忍回首的往昔。
光芒照耀着明珠的墓碑,果然,她尚未离去的魂魄显现于此。那一缕芳魂试着用手触碰鲛珠,可此时已经一实一幻,再也没有抚摸到的瞬间。
然而鲛珠光芒越发明亮,最后一梦,悄无声息来到二人眼前,比之白天,观望的人少了许多,也令一切更添几分哀愁。
楼兰城外,断剑竖立在荒凉的土地,众多百姓注视下,几位昆仑上仙从天而降,走来这里。
他们的面孔毫不陌生,正是曾经那些瑶宫弟子,此刻虽一样年轻,但原本的弟子行装,已变为长老服饰。
玄寂问道:“这便是师兄从海外寻来的剑?”
“他决战之前才赶回来,恐怕没有人见过。”玄关道。
“是。”凝书只说出一个字,眼中却似汇聚千言万语,望着那断掉一半的承天古剑,久久出神。
玄关道:“看来确是那一场大战,师兄的剑断掉,从天落下,可他人又在何处?不如我们于这方圆数里好好找一找,凝书,不,掌门师姐,你以为如何?”
寻寻觅觅,许久皆不得果,玄华长叹:“我就猜到,他若在此,不会对剑不管不顾。”
凝书道:“诸位,瑶宫就拜托你们了。”
“掌门,你!”
“我想在这里等他回来......”
眼前幻境斗转,来到那虽也破旧但远不比今时的楼兰王宫,水泉附近尚未立起一尊瑶仙石像,却见她本人坐于广场中,而殿前围满数十孩童,那近乎是城中所有人家的孩子。
凝书手握着一卷《诗经》,正听他们诵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仙姑!仙姑!”一位青年男子从远方急匆匆跑来,喘着大气叫喊,“仙姑,城外有人在看那柄剑,会不会是你在等的人?”
凝书缓缓起身,尚带着一丝期盼,却仍平静地问道:“莫非又是过路之人?”
“不是,是从天上飞来,也披着一身道服。”
“那是几位同门又来劝我了?”
“也不是,他们隔三差五就来劝你回去,咱们都烦死了,早记下模样。”
一个小女孩放下手中书册,拍掌大喊:“仙女姐姐的英雄回来咯!”
“英雄回来了!”
所有孩童随之起哄,齐声呐喊,凝书放下手中的事,不顾一切向城门外奔去。
城门外,见一具熟悉的身影,只可惜并非那朝思暮想之人,凝书的心,仿佛又从晴空中沉入海底下。
“是你?”
“凝书师妹。”玄真脸颊已长出微微胡须,英俊的面容渐显苍老。
“你还有脸回来?”
“我是听闻此剑之事来找师兄,对不起,当年是我用计,让你们背上骂名,但我没想到凝心对师兄爱得如此深沉,如今她过得很不好,整日以泪洗面,我一直都在劝他。”
凝书平复片刻,紧闭双眼淡淡道:“师兄尚未归来,你若愿意等,可与我一样住在这楼兰城中。”
“但我听闻此地受干旱与战乱所扰,连入侵者都已抛弃。”
“我已打通一处水脉。”
“凝书,师兄他,到底是尚未归来,还是已不在了?”
“你希望如何?”
“我还没告诉凝心真相,但既然浩劫已过,我只想他们二人能和好如初。”
“我无法回答你。”凝书道。
“可这一等究竟要等多长时日?凝心还需我照顾,离开太久,我实在放不下她,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等下去。”
“这样也好,”凝书苦笑,“你再好好劝劝师姐,早晚一天她会走出阴霾,毕竟岁月能抹平一切。但也希望你记住,你原本配不上她,这一切是谁作出让步,谁在成全,切莫忘掉。若有一朝你真与她结为连理,记得珍惜。”
“我自会永远记得‘玄清’二字,可是凝书,你既相信岁月能抹平一切,又何苦在这里傻傻地等?”
“我相信,但与之相比,我更信他对我的承诺。”
恍然离开此地,平凡的夜晚,来到那如梦境一样美的“在水洲”,凝书坐在岸边,手握一支从树梢掉落的桃花,默默闻其芳香。
湖中渐渐掀起波纹,明珠半身露于水面,欣喜地俯在岸边:“凝书姐姐,你终于来了,这一回等了你好久,快接着与我讲故事好不好?”
“说到哪里了?”
“我的记性也不太好,说到……对了,说到你师兄杀入前二,昆仑大会只剩下最后一场,你要去采一株无忧草。”
凝书仰首望着此地风景,这里是“晴川花海”还是“在水洲”,一时像是有些分不清,同样一个夜晚,但岸边桃树下,只有她一人。
“凝书姐姐?”
“我有些不适,下次再讲好不好?待我换白昼前来,说与你听。”
王宫遗址前,水泉里溅出的浪花洒落在肩头,亦如那一晚将两块玉石扔进瑶池的瞬间,身后渐渐又有人走来:“仙姑,城外有人在看那柄剑,但我们也不敢肯定,不知会不会再让你空欢喜一场,你是否去看一眼?”
来到城外,见一位黑袍弟子,凝书的神情略显失落,却也习惯:“霄燚师兄?不对,我听闻该唤真君了。”
真君缓缓答道:“我偶然路过此地,便来看上一眼。凝书师妹,听我的,早些把碑给他立下,我们也好来拜一拜。”
凝书埋首不再理会,霄燚真君望着她手腕上珠串,问道:“你佩戴的是何宝物,竟会隐隐泛光?”
“这是……”她小心护着沧海明珠,微笑道:“这是我的回忆。”
凝书立于残败的楼兰城墙之上,眼前一幕幕不断变幻,渐渐地,岁月开始模糊起来,走过一场又一场春夏秋冬。
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漫天大雪飘落楼兰,一只玉手紧紧扯住她的衣袖,誓要结束这一番等待。
“凝乐!”
“够了!这次你一定要跟我们回去,昆仑诸派已有复苏之象,唯独瑶宫百废待兴,三年了,你究竟还要等到何时?”
身后几人也一一走来,玄华道:“凝乐,不是说过先好言相劝,劝说不住再动手?”
“看看她此时这样,哪里还用劝说?”
“你们快看!那是谁!”
就在几人争执之间,玄寂猛然大喝一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城墙下那风雨不倒的断剑剑刃,一具似曾相识的身影,头戴斗笠,伫立一旁。
几人怀着疑虑默默远望,望到那人将断剑一寸寸拔出,所有疑虑顷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坚信的目光,他们不顾一切飞奔前去。
“师兄!”所有人前赴后继地呼唤。
男子背起剑刃,已走出很远,听闻呼唤声,终究停下脚步。
凝书绕在他身前,扬手欲掀开那垂着黑纱的斗笠,却被随即阻挡,也不便纠缠。
“师兄,你的脸……”
“别看,会吓着你们。”
玄华道:“勿要逞强,我来为你医治,当能还复。”
“不必,我自行修炼,除了一道最深的爪印,面容也能渐渐痊愈,虽然不免会有些变化,”
这熟悉之声,让众人再没有任何怀疑,遂将男子围住,玄寂道:“师兄,究竟怎么回事?三年了,三年里你在何方?”
“三年……”
“当年你与那黑龙飞上天际,从此再无踪影,昆仑浩劫算是得以平复,却又像不了了之。”
戴着斗笠不露真容的玄清似乎言尽于此,对他们不再过多理会,可迈出一步,却被凝书毅然拦下:“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玄清沉默许久,身旁几人也耐心等候,等到他仰首望着天幕那一刻,茫然自语:“三年?可我只是过了三天而已。”
“三天?”
“我打败了他,虽然那黑龙在我脸上留下无数伤痕,但我赢了,凭借此剑重伤他,更差一步令其毙命。然而这时,几尊神龙出现在九天之上合力擒住我,更有一股莫名力量将承天剑折断,后来才知,那是已然神隐的烛龙,在三界一具分身幻影。那一刻我终于相信,原来卢崖上仙所说没有半点虚言,我永远也不可能真正赢下。”
“黑龙究竟是何来历?”凝乐道。
“我也不知,只能猜其一二,但我的罪名是,身为修道者不知克己正心,冒犯太古神只,令龙族威严扫地,万死难辞其咎。”
“你在天界?还将被赐死?”几人大惊。
玄关接着问道:“师兄,那你又是怎样活下来?”
“有人求情私放于我,只可惜不知是谁,蝼蚁之辈未能见一面,言一谢字,告诉他承蒙大恩苟活于世,永生不忘。”
“这天地间终有明辨是非者,你今后又如何打算?”
“我打算在山下隐姓埋名,过些安稳无忧的日子。”
“你在山下,又叫我如何安心?”凝书拾起他的手,“跟我回去,就算不能再向世人透露你还活着,至少也要让将来门中后辈瞻仰、拜望。”
“拜望?拜望现在这样的我?”玄清猛然挣脱开,不断摇首,“你不明白,若将来都见到我如此下场,谁还愿意踏上这一条路?再遇昆仑浩劫,谁又来守住这片净土?”
话语间,他侧身躲开,掠过围聚的众人,背影渐渐远去:“遇事书信一封,没有我同意,谁也别来见我。”
“师兄!”凝乐呐喊,“既是隐居,何不找个世外桃源,颐养天年?”
“保护昆仑诸派将来的弟子,下一代少年英雄们,还有我曾经许下的诺言……算了,或许她已忘掉,不提也罢。”
那离去方位,正面对着幻境外法阵中的二人,迟暮的吕长歌早已等候在此,望着头戴斗笠、身背断剑的少年玄清一步步走来。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苍老面颊,泪水径直滑落,三百余年的岁月,又仿佛就在昨天。
幻境消散,明珠的芳魂已不知所踪,八成是无憾地离开。
吕长歌擦拭脸颊泪珠:“不久后我又返回那里,因为曾听闻楼兰一带的境况。我不知这干旱与昆仑山脉的震动有无关联,出于好意布下结界,保护城中百姓不再被外人所扰。不过有关水脉、明珠、还有当晚他们几人合力封印怨魂一事,我都不曾知晓。”
如鸳却是痴痴呆住了,不知是否听见,许久后才微笑道:“这场楼兰夜雪,真美……”
“老狐狸,你想知道的所有事,都已经知道。这场风沙刮得太猛,是时候停下,让我的故事重埋在大漠中。”
四目相对,但再多说或许也是徒劳,怒火正渐渐平息,就在此时,远方的海底宫殿里传出大喊:“谁还在此拨动灵力?”
龟丞相拄着杖向两人走来,如鸳笑道:“抱歉,丞相老爷,打扰您休息了。”
“你们怎又来了?”
“我们来为明珠姑娘完成她的遗愿。”
“唉,来了也好,老朽正想起一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们。”
“何事?”吕长歌问道。
“当年龙皇带领几十位龙将来修筑此墓,在临走时老朽似乎曾听到龙皇对着龙女墓有一番自言自语。”
“他说了什么?”
“龙女娘娘的闺名叫作月柔。他当时说‘月柔,总有一天我要踏平昆仑,用那五千里的山脉为你修一座更大陵冢,来祭奠你的芳魂’。”
两人听完一阵寒噤,回到岸边,如鸳稍作平复,缓缓道:“原来当年想毁掉昆仑的,竟是烛龙第九子太古龙皇,怪不得如此强大。”
吕长歌沉默不语,如鸳接着疑虑道:“但若真是鼎盛的他,绝不可能败于你手,其中必有隐情。可他为何要如此做,当年究竟发生何事?龙女又怎会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