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尘缘
台下百姓不敢再随意作声,台上的人又大多支持登州知府,祝东海的长姊一家,一时间,云遥被逼入绝境。
看祝老爷变得越来越难以抉择,甚至也一点点被她的话语兜着转,炎钧终于按捺不住:“只能本少爷亲自出马了。”
“你想怎样?”吕长歌问道。
“好好看着就行了。”
祝东海双唇微动,即将开口,只听得一句:“且慢!”
玉树临风的身影踏上高台,炎钧无视所有人的目光,穿过云遥与祝孤笙,走到台中央祝家三位长辈面前。
祝东海问道:“炎公子有何指教?”
“祝老爷,令爱不可嫁与侄儿。”
“凭什么!”祝孤笙怒喝一句,却被父母拦着。
“孤笙!不可失礼,此地我们来应付。”祝南山道,“这位公子,若你也是来提亲,恐怕为时已晚,机会一旦错过便不可再来。然而,若想在这里口出狂言,今日定要治你的罪!”
“是否狂言,二位何不先听一听?”
“你说雨蝶不可嫁与犬子,此乃何意?”
“因为他们两个是表兄妹。”
“这还用你说?”祝南山大吼,“来人!把这个刁民给我抓起来!”
“且慢!大哥,实不相瞒,这位公子乃是小女在仙山结识的一位朋友。”祝东海道,“炎公子,请你勿在此地胡闹。”
“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废话!可那又如何,难道表兄妹就不能成婚?”
“祝老爷,表兄妹确实不可成婚。”
“你放屁!”知府道,“谁说表兄妹不能成婚?哪条王法写明?”
炎钧道:“王法中没有,是因为世人愚昧。然而为了子孙的福缘,诸如堂兄妹、表兄妹等等,这些血脉相近的亲人都不可成婚,因为一旦生出子女,很可能患有疾病。且是与生俱来,陪伴至死。”
“满口胡言!”台边一位官老爷似乎都听不下去,“什么堂兄妹、表兄妹我不管,竟敢在此地藐视王法,说王法的不是!”
祝东海惊疑道:“炎公子,你这番话是从何处得来?有何真凭实据?”
“并无实据,虽也非必然之事,然而近亲结姻,的确会有更大的可能让子孙不幸。这是我多年来依照所见所闻,进而得出的一个推论,我给它取名为‘钧哥猜想’!”
“一派胡言!”祝南山道,“把这个疯子给我抓起来!”
“真有这事!”台下人群中一位青年突然大喊,“东街的皇甫大牛跟欧阳翠花就是表兄妹成婚,结果孩子生下来就少根指头!”
祝南山道:“都是凑巧,把这个闹事的刁民也给我抓起来!”
青年立刻蹬起两腿,消失在夜色中,县太爷不愿徒增是非,也没有回应祝南山的话。
炎钧对着祝东海继续说道:“祝老爷,虽非必然之事,但也望您三思。试想祝姑娘若真嫁过去,将来生下一儿半女却不够康健,孩子岂非又要像母亲那般受着流言蜚语或是嘲笑?更怕旧事重提,再让您的宝贝女儿遭到委屈。而到那时,知府一家会如何对她,可就难说了。”
祝孤笙争辩:“不会!我爱雨蝶妹妹胜过爱自己,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祝南山道:“没错,我们一家……”
“你闭嘴!”炎钧也受够这一家,一声厉吼,凶恶的眼神吓得几人直往后退。
祝东海道:“炎公子,你继续说下去。”
“你姐一家究竟如何,相信你心中定有一杆秤。二十多年未见,如今未免太过唐突,还有你侄儿方才火烧信纸,我就不多提了。”
接着,炎钧踱步来到云遥身边:“这位云兄弟不只是我朋友,他的为人,祝老爷应也知晓。出身不好尚可鱼跃龙门、逆天改命,倘若所托非人,只怕便是追悔莫及了。诸位觉得在下所言可有道理?”
“我同意这门亲事!”
“我也同意!”
在炎钧煽动下,百姓们呐喊声此起彼伏,如燎原之火再也无法扑灭。
“你们同意有屁用!”祝孤笙道,“舅父,请您三思,难道真要让雨蝶妹妹跟着这穷小子?只怕他连个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来呀!”
祝东海陷入沉思,台下,吕长歌抹着胡渣心中念道:“当初在神火宫里祝融殿外,老狐狸向他的小师妹打听身世,说不过百余岁。可老子活了三百多年都没有得出这样的猜想,真是只顾着喝酒了?”
此时,身旁的洛轻雪朝这边撞了撞:“大叔,钧娘所说是不是真的?我看他那模样还真不像张嘴就来。”
吕长歌道:“我也百思不解,若他真只有百余岁,怎会见过如此多亲上加亲之事?”
许久一阵,祝东海抬起头,目光坚毅:“大姐、姐夫,对不起了。”
走回少年身旁,高声呼喊:“诸位乡亲父老、远道而来的贵客,祝某在此宣布,这位云遥小兄弟为我祝府的乘龙快婿!”
场面顿时热闹起来,云遥拉住正打算跳下台的炎钧:“多谢。”
“是你自己厉害,连那首诗都能写出,快去见你的准娘子,咱们何须言谢?”
人群中,吕长歌问道:“炎钧,你所说狗屁猜想是不是真的?”
“是真是假很重要?让后人去论证好了,最重要的是……”
“公子!”就在此时,一位年轻女子朝两人走来,身披粗布衣,两手挎竹篮,篮中是傍晚从田里摘来的莲藕。
“公子,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姑娘也有困扰?”炎钧问道。
“俺大表哥喜欢俺很久了,正打算嫁给他,听你的话都不敢嫁了。”
“那就嫁别人咯!”
“可俺大表哥真的很俊!公子,俺到底能不能嫁?”
炎钧答道:“世人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故而律法中也未禁止,果真两情相悦是可以在一起,但一定要作好准备,一旦将来孩子出生,不管有何疾患,都不可做出弃婴之举。否则,到时候一些正义之士恐怕要找你们的麻烦。”说罢,笑着瞪了吕长歌一眼。
女子道:“那俺还是好好想想,对了!公子你娶亲了没?你比俺大表哥俊多了!”
“滚……”
“公子,有话好商量,聘礼可以少点。”
“我对你没兴趣!”炎钧手伸进她挎着的竹篮,拉出两只藕往天上一扔:“走你!”
“俺的藕!”
女子转身追赶,也消失在夜色中,炎钧拍一拍手上沾染的泥土:“我说到哪里了?”
吕长歌道:“你说是真是假不重要。”
“没错,最重要的是一字一句定要说进祝老爷心坎里,他最怕什么?不就怕自己的女儿再受到委屈?所以我们避开出身和家世不谈,抓住流言死咬着不放,必然大获全胜。”
吕长歌微微点头:“言之有理,不过我想问,能得出这个猜想,你究竟多少岁......”
“对了,洛爷呢?”炎钧忽然左顾右盼,目光不再盯来。
“之前还在我身边呀!”
两人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洛轻雪已然消失不见,炎钧叹道:“如此一来,她应是没有任何机会了,我担心她那要强的性子会做些傻事,我们快分头去找她。”
“好。”
走出小镇,来到九曲溪畔,置身这里,只觉得夜如此沉寂,洛轻雪难得安静闲坐,溪水却倒映愁容,眼中一片怅惋。
良久,吕长歌终于不负苦心找到她,放低脚步缓缓靠近,也怕叨扰这宁静的夜:“儿女情长,我不甚了解,但至少于我眼中,人生在世,还有许多值得我们去追寻的。丫头,你说对不对?”
“我没事,我很好。”洛轻雪勉强答复。
“憋在心里只会更难受。”吕长歌走到溪边,放下重剑,与她并肩,坐于一旁。
“我一辈子有两个心愿,一是希望遇见像父亲一般的人,弥补曾经遗憾,二是遇见能陪我走过一生的人,如今看来,至少第二个愿望,应是遥不可及了。”
“好一个‘遥’不可及!”
“你!讨厌。”
“之前我听闻,仰慕你的人从帝都京城城排到雁门关,如此之多,难道就挑不出一人与他相比?”
“我第一次遇见他,就觉得非同寻常,那种感觉,像前世注定,说不清、道不明,我想你应该不会懂。”
“是,我不懂。”吕长歌拾起酒葫芦浅泯一口,忽然,洛轻雪侧倾而来,倒在他肩头。
“丫头,做什么?”
“借你肩膀一用。”
“你该不会是......想讹我?”
“滚!闭上你的臭嘴,让我好好静一静。”
“那我滚?”
“不许动。”
“这样我很累的,洒家可要收钱,在我肩头倚一炷香,三两银子。”
话语才落,一张银票飞来,扇在他脸上。
“一年,够不够?”
“够了,够了,你若是再付一年,我还能多送一年。”
“手头不宽裕,不过这样还真挺好。”
吕长歌微微侧目笑道:“我知道你过去很苦,却怎料从未得到一分关怀?”
“哥哥很早就去世了,我和我爹从没有像这样,尤其是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他对我只有拳打脚踢。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他死有余辜,他若还在,早晚一天,我会因还赌债被他丢弃。可是,我们本该像寻常人家一样,小时候,他把我举在头顶、牵在左右,长大了,我挽着他的臂膀,倚在他的肩头……”
洛轻雪渐渐坐起身,微红着面颊:“大叔,我也认你作义父好不好?就像你和彩翼一样。”
吕长歌的笑容却一点点消散:“你有所不知,当年我受托照顾彩翼,实在难以习惯,我真想将她送给别的人家收养。怎奈我深知她离不开我,虽然那时还不知金乌下凡,但确定只有我才能镇住她。我无法带给她衣食无忧的日子,但由我照看,至少能保一方安稳。”
“可结果并不差,无论你有多不适应,最终都做到了一位好父亲。”
“可是我本该远离。”吕长歌想起数百年前之事,想起自己该淡薄尘缘,斩断一切。
“我不明白,你真要孤身坑蒙拐骗过一辈子?如鸳姐你不珍惜,我们后辈的关怀也永远置若罔闻。”
“丫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罢了,罢了。”
无声的黑夜,又显得寂寥几分。
洛轻雪也不再言语,吕长歌接着道:“不过,今后不管你高兴还是忧愁,都可以找我来倾诉,就算拳打脚踢也无事,我只想你们几个能永远好好的。”
“少来这招,一定又等着机会诓钱。”
“哈哈哈!”
“在这里?”
二人的欢声笑语飘向远方,将寻觅的炎钧引来,只见他上前问道:“洛爷,可好了些?”
“我没事了,”洛轻雪站起身,“你别再劝,免得一言不合吵起来,又适得其反。”
“好好好,无事就好。”
望着她渐渐离开,炎钧转身道:“大叔,有没有觉得很无趣?”
“你想怎样?”
“找个无人之地比划几招?”
“大晚上不睡觉,疯了?”
“不白打,你赢了我请你喝酒吃肉,你输了什么也不用做。”
“洒家近几日赚了大钱,不差这一顿,再说,很快应当就有喜酒喝了。”
“我明白,可祝府再是阔绰,大婚也不可能办过一日。”
“这你就年轻了,筵席只摆一日,不会自己伸手多拿些?”
炎钧无奈一叹,淡然附和,似乎未能与他比划招式,眼中又不免失落。
云遥陪同未来的岳丈,走在通往后院路上,祝东海侧目一眼,不屑道:“今日你太稚嫩了,多亏好友解围,记住,应酬来往必不可少,将来与我学做生意,有你好受。”
“做生意!”云遥大惊,支吾道,“小本还成,大一些,我怕不小心把我自己卖掉。”
“这倒无妨,你有那么好的身手,记得回家的路便是,顺道把贩子送去官府。”祝东海冷笑,“喜事将近,我不与你多说废话,不过将来成亲后,你要是敢让我女儿衣食有一点不周,我定要让你好看。”
“谨记伯父教诲。”
“还不改口?”
“我……我想知道这招亲究竟是您之意,还是她也答应了。”
“有何不同?你都已走到这里。”
话语间,来到一座紧闭的院门外,随行家丁放下门栓,走进院中,只见一丫鬟来回踱步,一旁的清秀闺房仍亮着烛火。
见到祝东海,丫鬟匆匆赶来磕头:“老爷!”
“小姐可否歇去?为何屋中灯还亮着?若是未歇,你就去替她梳好妆,带她出来见见一人。”
“老爷,小姐她病倒了!”
两人顿时一惊,祝东海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爷您放心,还是和以前一样,修养一整天好得差不多。奴婢熬了许多补品,虽然过去药材都被您下令扔掉,说小姐再也用不上,不过此番回来,小姐自己却像是真正懂得医术,还会运气针灸,为自己诊治。”
“一整天?为何不来禀报!”
祝东海怒斥,丫鬟委屈道:“老爷,是您一生气命人把后院封上,说怕小姐反对招亲,我怎么敲门都不开。您还把几名贴身丫鬟都带走了,说是为小姐把关,看提亲者的相貌,今日一整天都是奴婢一人在伺候。”
祝东海捂着额前,懊悔不已,随即揪住少年衣领:“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已经成为仙山弟子?不是可以无病无伤、延年益寿?”
云遥埋首答道:“伯父,对不起,事情没有您想得那样好,她的病情未能解除,只是怕您担心,才再三叮嘱,让我们不许多言。”
“那,你可要悔婚?”
“不悔,永远不悔……”
两人冲入屋中,见雨蝶坐在枕边,手捧一卷书册,微微抬首,望见眼前二人,嫣然一笑,仿佛一切都已足够,这世间再无他求。
“孩子,对不起。”
“爹,我没事了,是我不好,没对你说实话。还有,恐怕要让提亲者失望,一切到此为止罢。”
“不不不,你看这是谁,他赢了!孩子,你的心意爹都已经明白,而他也……”
“对不起,云遥。”
雨蝶两手捧起书卷,遮掩自己幽怨的面庞:“这一切都是我爹自作主张、一意孤行,并非我之意。我从没想过要嫁人,至少现在没有,对不起……”
云遥两眼呆呆望着前方,许久,咧嘴笑道:“没事,其实我和炎钧他们早就料到,都是伯父在这里胡来,我只是来帮你度过难关的,那我就先离开了,你好好歇息。”
“小子!”祝东海一伸手,却抓不住这迅敏的少年,转身道:“女儿呀,这是为何?明明两情相悦,何苦一定要埋在心里?”
“爹,抱歉。”雨蝶紧闭双目,两行泪轻轻滑落,“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之前我经历一场变故,险些无法再见。他们一行人为了救我,历尽艰险,踏遍千山,甚至也遭遇生死间的徘徊。”
“怎么会?”
“也许,我真是被命运诅咒的人。即使君子之交淡如水,能够与他们相识,此生亦无憾,怎敢再奢望一段注定无法长久的情缘?倘若我真将不久于世,又会给留下来的人带去多少苦痛?不如,相忘于江湖……”